2022年2月26日,江西南昌,张玉环(左)与妻子汪桂英。 (南方周末记者 姜博文/图)
2022年情人节那天,张玉环扯了证。在自拍的短视频镜头中,他笑着举起两本结婚证:“以后,不管有什么风风雨雨,我们都会走下去。”另一本证的主人,是他在租住的房子附近散步时认识的汪桂英。
那一刻,他仿佛真的把旧的一页翻了过去。
2020年8月4日,张玉环冤案宣告平反,他无罪归来。很快,世界将亏欠他的27年,在短短一年半的时间里,一股脑儿地塞给了他。张玉环学着使用花洒、电饭煲、电摩托、手机,尝试短视频带货赚生活费,甚至再婚。
生活渐趋平淡,但他依然需要承受许多东西。江西省南昌市进贤县张家村里仍有村民将入狱看作他的污点,也有网友在他的短视频下评论,说他就是当年的凶手。496万元赔偿款转眼已去大半,从过去至亲之人那里,他感受到责难与攻讦。
无论如何,他在尝试重新拥抱这个世界,尽管动作笨拙,尽管世界有时伸出勾刺。
“他脑子就跟小孩子一样”
扯证没几天,张玉环就与汪桂英外出度“蜜月”。汪桂英想看看海,他们就去福州,行李箱里装着一堆夏天的衣服。
哪料2022年初,南方出奇地冷。福州冷雨不断,他们没能尽兴,于是改道去往杭州。见了西湖,张玉环又觉得盛名难副,“也没什么好玩”。
然而,仅仅在一年半前,每走到一个操场,或是一个小公园,张玉环都要感叹一句,“这个地方好大”。“反正(他那时)感觉哪里都好大”,二儿子张保刚说。
张保刚把刚出狱的父亲比作脱笼之鹄。张玉环刚回家那几天,每到深夜,张保刚总是和他聊天,聊些家长里短的往事。张保刚对父亲说,自己12岁背井离乡谋生活,说当年与妻子的私奔。张玉环则对儿子说初到监狱申诉无门的绝望,说冬天里少有热水的寒。
两种苦痛交相缠绕。张保刚渐渐察觉,父亲的苦里头,还有一种恢复自由身后的茫然。
那时,张玉环见到电风扇,询问它怎么会转头。第一次洗澡,使用淋浴花洒也学了许久。“我从来没搞过这些东西,什么洗衣机、电饭煲、抽油烟机,我也没学过。”
张玉环说,他刚从监狱出来的时候,过马路都要儿子牵着。“(入狱)以前我在外面的时候,根本都没有斑马线,我这县城也没有红绿灯。”
就连买菜都令他惊讶,“以前我们都是(自己)种的”。但田园时光再难回去,张玉环发觉,如今收割作物也有机器,“我都种不来了”。
他也不知道什么是网络,人活在2020年,思维却仍旧停留在1990年代报纸与电视的世界。逢年过节给人包红包,他以为包二三十块钱就好。他想重起一栋房子,以为只要花两三万元,不知道价格实则翻了数十倍。
张玉环在张家村里盖的新房子。 (南方周末记者 姜博文/图)
大儿子张保仁觉得,父亲与社会的脱节,并不只体现在面对新生事物和物价上涨的笨拙。亲戚生病,带水果和钱上门探视这样的人情世故,也是父亲在这一年半里慢慢学会的。
张玉环察觉着人情的变幻。入狱前,起栋房子需要小工,村民、亲戚都愿无偿互帮互助;如今,他只能自掏腰包雇工。在社会关系上,他坦承依然“不太适应”,日子相当单调。“有时候,我就跟我两个儿子,想到哪里去玩,就跟他们走。”
“以前,他脑子就跟小孩子一样的。”汪桂英回忆2021年时认识的张玉环。
张玉环试图接续他的人生。只是,这个过程如同修复损坏经年的电路,缓慢而艰难。出狱一年半之后,他能使用手机打电话、发微信,也能看看短视频,可诸如买高铁票这样的功能,他还不会用。那些一度令他好奇的电扇、空调、老款电饭煲,他能操作了,但家中新版电饭煲,他还不太会使。
2022年,张玉环55岁了。他患上了糖尿病,眼睛也逐渐老花,手机字号得放大几倍才能看得清。过去,他是个好手艺的木工。狱中27年,那些手艺从他的脑海中一点点溜走,最后点滴不剩。哪怕还有剩余,张玉环也感慨,过了时的手艺,如今根本派不上用场。
旧情新爱
2月26日,临近中午,汪桂英开始在厨房里叮叮当当。近三十年前,张玉环是那个常在张家村老屋里给前妻宋小女做饭的人。如今,角色对调了。张玉环倒是乐得如此,毕竟妻子做饭好吃。
洗刷冤屈后,张玉环不常待在村里。儿子替他在进贤县城租了房子,2021年的一天,张玉环像往常一样,在租住的房子附近散步。走在路上,有人认出了他。
“你就是张玉环?”那位路人问道。张玉环答是。
“你的前妻还会回来吗?”路人又问。
“不会回来了。”张玉环说。
张玉环与宋小女,两条一度交融却被高墙分隔27年的线,还是分道扬镳了。一年半前的新闻报道里,张玉环曾说,愿意拿出五六万元费用补偿宋小女。宋小女也曾对媒体说,她并不会拿前夫一分钱,只要他能对儿子、儿媳妇、孙子好,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不过,宋小女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我非要让他抱着我转。”说这句话时,她在镜头里展露出的笑脸被人们评价为“年度表情”,有“任何导演和演员也无法表现出的复杂、真挚的人间情感”。
2020年8月5日,前妻宋小女(右)注视着刚出狱的张玉环接受媒体采访。 (人民视觉/图)
一年半后,那个拥抱终是没有到来。张玉环觉得,二十多年中,宋小女毕竟都和新任丈夫一起,他还怎么给她拥抱呢?心底里,张玉环仍旧记着,在监狱的最后8年里,前妻再也没有去看过他。他也记得,宋小女最后几次看他,都是与他商量离婚的事。高墙内外,苦难难相通。
阻止那个拥抱抵达的,还有金钱与网络。一年半以来,两人不断因为二十多年间的系列琐事以及金钱补偿问题在网上争吵,双方都有粉丝,粉丝之间也争执不断。
张保刚记得,有人曾在社交平台上给父亲留下评论:张玉环能出来,全是前妻宋小女的功劳。父亲随后回复:没有你说得功劳那么大,太离谱了。
这番话最终引起轩然大波。许多人为此反感张玉环,觉得他否定了宋小女几十年来的付出。但张保刚觉得,那不是父亲的本意。
“其实我爸并不是那个意思”,张保刚对南方周末记者解释,张玉环是想说,“他能出来,(要归功于)我大伯、我妈,还有律师,所有人的努力,我爸的意思是说缺一不可”。可话在网络上发出来,最终走了味。
张玉环一度为这些事犯了高血压。如今,提起前妻,他已不愿再多说什么。宋小女也拒绝了南方周末记者的采访请求:“你们也看到了,我儿媳妇都很孝顺,然后他(张玉环)这次也结婚了,我们俩就各自安好了。”
张玉环告诉路人前妻不会回来的那一天,新的开始也在孕育着。
“那你还会找(新妻子)吗?”素不相识的路人继续问道。
“有合适的,还会找一个”,张玉环答。
“那你找这个人,她也是一个人,还有退休工资。”路人把一旁的汪桂英推上前去。
汪桂英是进贤县交通局退休职工,丧夫六年。彼时她有些放不开,连声说,不要,不要介绍。但她和张玉环的人生轨迹,从此有了交叠。
相识一年后,两人萌生了正式领结婚证的想法。张玉环觉得,他和汪桂英有共同爱好,喜欢打羽毛球,汪桂英看着也“衣着得体”。汪桂英则看上了张玉环的老实,“我也很同情他”。
汪桂英记得,张玉环对她说过:“在金钱上,我满足不了你,在精神上,我绝对会满足你,对你好。你也知道,我也是一个老实人,我又不是在外面(鬼混),我也没一个朋友,又不抽烟,也不喝酒,我不对你好,我对哪个好呢?”
最初,这桩婚事阻力不小。汪桂英的儿子就极力反对,他猜测,与张玉环这样的新闻人物走到一起,即便热点过去,也免不了要遭人议论。“我这个人也是相当要面子的,”他说,“我说你要找,找个门当户对的就可以了,是吧?”
不出他所料,后来,网上果然出现了汪桂英收了20万元彩礼的传闻。张玉环不得不出面辟谣:他确实掏了10万元,但那并非彩礼,只是两人应付日常头疼脑热的预备资金。汪桂英也为着不顺的婚事哭过几回,最终,儿子不忍心拆散感情甚好的两人。
再婚后,张玉环退掉了租的房子,住进了汪桂英的家。
“如果坐吃山空,人生没有价值”
张玉环的日子多数时候平淡如水。
住在进贤县的老城区里,他“暂时还不想去见外面的人”,只想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因此少有社交活动,除了出门散步,为数不多的娱乐是打牌与打羽毛球。
不过,张家村里新起的房子,还是他操心的大事。
2月26日午后,吃完汪桂英做的午饭,张玉环又骑着电摩托,回了一趟张家村。那一天阳光猛烈,冬末的余寒却仍未完全消散。村中寂静无声,少见人影。张玉环说,眼下,年轻人大都出去打工,留在村里的都是些老人,他很少再与村民打交道。
那座迎他回来的老房,只剩一地的破砖与木头。张玉环说,房子早已破烂不堪,看着也不美观,干脆就拆了。
张家村里,张玉环的老房子已经拆了。 (南方周末记者 姜博文/图)
公路旁堆满建筑垃圾的泥地里,立着方正的新房。新房分为左右两栋,各有三层,一栋归张玉环,另一栋,则归为他的事多年奔走的哥哥张民强。
新房内大都还没添置家具。一楼正厅里,整齐地码着几十筐沃柑。那是张玉环准备在短视频平台带货的商品。
他试图为自己下半生寻个出路。张玉环算了一笔账:496万元的国家赔偿到账,他为自己和哥哥各盖一栋楼花了140万元,律师费去了60万元,给两个儿子在县城买房又各花了100万元。拉拉杂杂的费用算完,账面上也就只有几十万元了。这些钱,张玉环轻易不敢再动,那是留着养老、保命的钱。
村里重分的四亩地都流转出去了,一年收入不过六七百元。张保刚记得,父亲一度想去找个小区保安的工作:“他说,如果我不上班的话,坐吃山空,感觉人生没有价值”。
张保刚劝住了父亲。做保安大都是两班倒,毕竟是一份苦差,他不忍心父亲如此。
他有一年做电商的经验,借着父亲冤案平反收获的关注度,张保刚给父亲注册了短视频账号,鼓励父亲带货。他帮父亲选品、拍摄、剪辑,父亲出来露脸、推广商品。
上门的商家如潮水般涌来。视频里,张玉环操着略带口音的普通话,推荐着面前堆成小山的纸巾、沃柑、洗脸毛巾。张玉环记得,2021年5月,商家寄来了成堆的剪刀样品,实在处理不了,他只好上街摆摊贩卖剪刀,五六元钱一把。2022年2月,家里去杭州旅游,一家当地的厨具商又屡次电话邀约带货,连餐食、酒店都给他们安排好了,只求他们在直播间露个脸。盛情难却,他们只能去了。
张玉环的带货业务并不熟练,时而目光看向镜头外,时而广告词含混不清,甚至纸巾碰倒掉了一地,他也只能笑笑。但依然有人买单。张保刚算了算,带货一个月下来也能挣个七八千元,好时候甚至收入能过万。
再婚后,张玉环没再和张保刚住在一起,视频就都由他自己来拍。张玉环把它当成是“挣个生活费”的活计——一天卖个几十一百单,佣金多则两三百元。
汪桂英的儿子最初并不能理解张玉环。他开着厂子,在大城市有房产,母亲也有退休工资,家里实在不缺带货赚的钱。思来想去,他最终把那归结为思想观念的差异——老人闲不住。
张玉环新房里的沃柑,是准备在短视频平台带货的商品。 (南方周末记者 姜博文/图)
补圆残月
55岁的张玉环逐渐也有了属于老人的幸福烦恼。二儿子张保刚的子女在县城上学,张玉环自觉对他们的管教颇为严厉。他们玩手机玩得久了,张玉环就会督促他们写作业,然后发现“小孩子也好聪明,因为这嫌弃我”。
可张玉环想,这或许也是一种对于两个儿子缺失的父亲职责的补偿。
最近,大儿子张保仁不再做那个旧梦了。旧时的梦境里,月光洒向一片密林,他则在林中被一头怪兽穷追不舍,直到悬崖边上,逃无可逃,坠下悬崖。父亲张玉环刚出狱时,他还做这样的梦,只是他第一次学会在梦里抓起树枝反抗。一年半后,这个梦境几乎消失了。那些幼时在村里被其他小孩欺负的往事,也烟消云散。
父子很是相似,梦魇般的狱中往事也远离了张玉环的梦境:经年累月踩缝纫机做衣服,吃些清汤寡水的青菜萝卜……可如今真得卧榻安眠,他却又到了难以入睡的年纪。夜里,至多睡上三个小时就会醒来,打开手机看看时间,再次尝试睡下。如此循环往复,一夜总得有个两三回。
张玉环不是没有尝试过对抗失眠。他戴过眼罩,儿子也给他买了治疗失眠的药,可效果都不好。时间长了,他只能学习与失眠共生。
张保刚曾在深夜里对父亲说起旧事:带大他与哥哥的奶奶张炳莲,在张玉环出事后选择了沉默。哥哥被村里小孩欺负时也不还手,每回都是他打跑欺负哥哥的人。从小学一年级到四年级,张保刚打了4年架,4次被学校开除,后来,他干脆辍学了。
到了12岁,张保刚终于离开进贤,外出闯荡。他换过许多工作,学理发、修摩托、做蛋糕,但他始终不喜欢被困在方寸天地里不能挪动的工作,于是在18岁改做水手,在福建漳州第一次随船出海。
一年大年二十八,他到妻子家中提亲。丈母娘家里诧异不已,“你家没人了吗?还是看不起我家里?怎么连个长辈都没有来?”张保刚有苦难言,父亲尚在狱中,母亲已经改嫁,大年三十那天,他带着妻子私奔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这都是命运的捉弄。”听了这些,张玉环对儿子说。心底里,他知道自己亏欠了儿子,“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
这种缺憾是刻骨铭心的。张保仁的微信名叫“残月”,那意味着,父亲蒙冤27年,这个家庭始终不能完满。
张玉环平冤后,两个儿子都离开了福建。张保刚回到了进贤县城,与妻子做起直播带货的电商生意,一个月也有万余元的进项;张保仁则全国奔忙联系果农,在抖音上带货水果。一度沉默不语的张炳莲,卸下了沉重的包袱。张保仁看到,奶奶终于也会走出家门,主动与村里人坐在一起攀谈。一家人试图将“残月”补圆。
但张玉环知道,他对家庭的亏欠,恐怕难以完全弥补。“像我这么大年纪了,没有给他们增加负担,就算帮助他们了。”除了给儿子们买房,他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做的。但这些话,他没有对家人提起过。
那个“残月”的微信名,张保仁也始终没有更改。
南方周末记者 姜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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