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则由一条微博引发的报道。
在那条微博中,一位生活在上海的女孩吐槽自己只能穿最丑的衣服出门,因为,爱健身的她曾两次遭遇陌生男子的跟踪。
借由这个故事,我们对「跟踪」进行了一次相对深入的了解与探究,并由此发现,跟踪的发生并不罕见,而跟踪行为的受害者数量,也远超出我们的想象——任何人,无论男女,都可能成为跟踪行为的受害者,但因为身体能力等原因,女性受跟踪的困扰程度要远高于男性。
只是,在现实中,因为其行为的隐秘性,跟踪常常被忽视与低估。至于跟踪究竟是什么,一位澳大利亚警察的总结足以令每一个人警醒:「跟踪是杀人不见血的犯罪,罪犯可能并未对受害者动一根汗毛,却足以使受害者的个人生活陷入长期瘫痪。」
文 | 罗芊
采访 | 罗芊 程维佳
编辑 | 金石
沉默的对视
邵君家住上海,是一个爱健身的女孩。她毕业于体育院校,从前做记者时,在采访与写稿的间隙,每周都会去好几次健身房。长期的有氧训练和力量训练,让她的肌肉线条愈发漂亮,马甲线、直角肩、天鹅颈,翘臀——那些检验好身材的标准,她通通都符合。
但好身材带给她的,不仅是愉悦,还有麻烦。
先是图片被盗。一次,她买了一条修身的裙子,穿着很好看,就拍了张照片发买家秀。不久后,有朋友给她发来一条链接,点开一看,那张买家秀被人搬运上了虎扑,还取了一个露骨的标题《媳妇儿新买了裙子,晚上有得玩了》。而这个发帖的人,邵君根本不认识。
除了被盗图,她还得时刻提防被偷拍。地铁上,大家都在低头玩手机,或是闭目养神,偶尔就有那么一两个人,喜欢悄悄把手机举起来,看看手机,再看看她——很明显地是在偷拍。她不是那种会直接跟人起冲突的个性,遇到这种状况,通常只能选择走远点,不理对方。只有一次抓了现行,是因为那位男士背对着车门,举起手机想要拍她,但那个手机屏幕被身后的玻璃完完全全映出来了,邵君太生气了,直接抓住对方的手机质问,「你干什么?」
去年7月,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那是她刚刚搬去一个新小区的第二天,在健身完回家的路上,她被跟踪了。
她也不知道那个人是从何时开始跟着自己的,等她发现时,已经进了单元楼。当时她正在看信箱,一个人影趁门禁还未落锁时闪了进来。那个瞬间,邵君抬头看了一眼。
感谢这次抬头,让她意识到了危险——刚刚闪进来的那个陌生人,刚才明明是走在她前面的。一个人走去前面的单元,却忽然折回来,也不自己刷门禁,偷偷跟进来,她感觉不太妙,「人不可能连自己家在哪都搞错吧」。
邵君决定在楼下等一会儿。如果这个人真是这栋楼的住户,等对方进门了再回家,她也安心。如果这人不是住户,她等一等,绝不暴露自己住哪一层。
当时正是晚饭时间,回家的人越来越多,楼上的房门开开关关,她也无法分辨,刚才那人到底有没有进屋。
等了几分钟,邵君决定走上去看看。她原本住在二楼,但走到家门口时,却不敢开门。她只能继续向上走。三楼,四楼,那个人果然还在楼道里。见她上来,便跟着其他住户一起往下走。没有目光接触,没有说话,他们擦肩而过。
接下来的几分钟,双方陷入一场沉默的对峙。跟踪者在楼下,却没有出单元门,邵君在高楼层,等着他离开。
楼道里人来人往,单元门口有阿姨爷叔支了张桌子在打牌,跟踪者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邵君决定下楼直面对方。热闹的邻里氛围给了她勇气。
在一楼大堂。邵君盯着对方,一边给朋友打电话,跟踪者见行迹败露,匆匆离开,临走前还走过来对她说了一句,「干嘛」。
随后,邵君去调了小区监控,视频显示,跟踪者从小区门外就开始骑电动车尾随她,他骑得很慢,有时停在她前面,等她经过后再慢慢跟上去,有时就远远跟在后面,等邵君到单元楼下,他已经把车停好了。这位跟踪者相当有经验,骑车时戴头盔遮住面部,下车后仍戴着防风镜和口罩,监控没能拍下他的样貌。
这次跟踪事件后,邵君想到过搬家,但看着家里刚刚搬过来的大大小小的十几个纸箱,她很快放弃了这个想法,并告诉自己,要再警惕一些。
一个多月前,她又遇到了一次跟踪。那天,她穿着很宽松的T恤裤子,在小区门口往前走,遇见一个人骑电瓶车迎面骑过来,通道比较窄,她往侧边让了一下,对方减速时看了她一眼,等她再往前走时,却发现这个人调头跟上来了。
那个人穿着雨衣戴着头盔,伪装成外卖员模样,却没有外卖员的配送箱。为了试探对方,邵君故意把脚步放得很慢,结果对方骑电瓶车比她走得还慢——她知道不对劲了。
他们就这样相持着走走停停,最终都停在了一个路灯下,对方就骑着电动车停在邵君面前,邵君拿起手机拍他,他就把头扭过去但还是不走,最后,邵君只能假装跟朋友视频,说「我到家了」,一边讲一边往小区外面走,那个人才离开。
两次被跟踪后,如今的邵君几乎每天都会等男朋友一起回家。如果男友加班,她就在男友公司附近找个咖啡馆等着。上海是一座非常适合步行的城市,但那条下班回家的路,她已经很久没有独自走过了。
任何人都有可能被跟踪
事实上,一个人是否会被跟踪与外形关联并不大。相貌出众的女孩会被跟踪,普通女孩也会被跟踪。
过去两周,我们联系了一些被人跟踪过的女孩,她们中有的是大学生,有人是上班族,都是很普通的女孩,有人在小区被跟踪,有人在公交车上被跟踪,甚至有人被跟到了家门口。很多人发现自己被跟踪,第一反应都是「懵」。
唐溪是一位大学生,去年暑假,她在校外租房住,学校附近多是老小区,监控比较少,她六点多吃完饭,天还没黑,取完快递正往住处走,通过电动车后视镜发现,有个人一直跟着自己。
跟踪者一直跟着她走到了单元楼门口,她在等电梯,对方没敢进来,在上电梯前,唐溪看到他一直徘徊在单元楼门口,「要进不进的样子」,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搬出自己最害怕的表情吓唬对方,她模仿了张子枫在《唐人街探案》里表演的反派笑,对着那个人笑了一下,然后迅速进了电梯。为了不暴露自己住在哪层,她多按了好几个楼层。
跟《人物》谈及这段经历时,唐溪依然不解自己为何会被跟踪。她说自己那天穿长袖长裤,戴着框架眼镜,脸上出油又长痘,「简直是微胖女版高晓松,还满脸油光,这么普通的一个女生,居然有人跟踪我?」被跟踪后,她在微博上写道:为什么普女也会被跟踪?
山东女孩Rachel也有同样的疑问。她这样介绍自己:山东农村孩子,长相不出众,打扮不时髦,单亲,父母都是普通农村老百姓,无钱无权无背景无人脉。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就是好好学习,将来有出息,不惹事不嘚瑟。但她也遭遇了跟踪,对方还是自己的同班同学。
张蔚是中国政法大学犯罪心理学的博士,长期关注跟踪尾行的相关话题,他在电话中告诉《人物》,因为每一位跟踪者偏好不一,被跟踪者们其实并不存在外形上的共性——每个跟踪者都是独特的,都会基于自己的认知标准去做出跟踪行为,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TA喜欢」。
对于跟踪,更准确的说法是「跟踪缠扰」。在很多年前,这被认为是一件只会发生在名人身上的故事。直到上世纪90年代,跟踪才不再被认为是仅仅针对名人和政治家的犯罪。
NVAWS是美国司法部发起的一项针对妇女的暴力行为调查,也是全世界最早进行的跟踪缠扰研究之一,该调查以随机抽样的电话访谈形式开展,样本量在1.5万左右。上世纪90年代末的调查结果显示,在调查的前12个月中,有8%的女性和2%的男性曾被跟踪缠扰,而最近的调查数据则显示,约有15.2%的女性和5.7%的男性在一生中曾被跟踪过。
至于如何定义跟踪,经过世界各国法学界人士的反复讨论,目前被广泛认可的定义是——当一个人在非自愿的情况下,生活被持续入侵和干扰,并为此事感到恐惧,那么TA正被跟踪缠扰。任何人,无论男女,都可能成为跟踪行为的受害者,因为身体能力等原因,女性受跟踪缠扰的困扰程度要远高于男性。
在美国,研究人员做跟踪调查时会有一个问题量表,这些问题侧面反映了一个跟踪者究竟会做哪些事——
TA是否尾随或监视你?主动给你写信?主动给你打电话?站在你家、学校或工作场所的外面?没有正当理由出现在你所在的地方?留下你并不想要的东西让你找?试图违背你的意愿用其他方式与你交流?破坏你的财产或毁坏你喜欢的东西?
而在互联网时代,社交平台飞速发展的同时,越来越多的网络跟踪(cyberstalking)也随之出现。
他们利用社交平台对受害者进行信息轰炸,发送威胁、侮辱或骚扰的电子邮件,用隐藏的照相机拍照,用全球定位系统定位受害者位置……比起实地跟踪,网络跟踪更隐秘,带给人的心理压力更大,它无处不在,无法躲藏。
有时,一张照片就能暴露一个人的住址。@凉风Kaze是B站动画区的一名up主,擅长帮大家寻找番剧。一次,他应粉丝投稿要求,根据其提供的一张风景照,检索拍摄者的地址。凉风Kaze通过照片比对、数据检索、全景地图等方式,最终确认了拍照者的地点并告知了这位粉丝,他甚至推断出了拍照者的居住楼层,整个检索过程被制作成视频分享在网上。在被指出不妥、删除视频之前,该视频播放量已达百万。
张蔚也曾接触过一个网络跟踪的案例。一位女性,有自己的公司,收入很高,单身。她偶尔会分享一些自家窗外的照片,下雨了拍点雨景,下雪了拍点雪景,这些照片只会发在朋友圈,也就是说,只有跟她有社会关系基础的人才能看到。
但突然有一天,这位女士收到了一个匿名快递,但除了非常亲近的朋友,她从没将自己的住址告诉过其他人。后来发现,对方也是利用街景地图找到她所在的小区,接着在线下蹲点,找到她住哪一栋哪一户,然后给她寄来了快递。最终,这位女士选择了搬家,从此再也没有在朋友圈分享过任何私人生活。
跟踪者
今年年初,张蔚翻译了一本关于犯罪心理的书籍,名叫《重拳之下:亲密关系和家庭暴力犯罪》,关于跟踪,书中写道:跟踪者与被跟踪者的关系并不单一,从前任到亲密关系,从同事到朋友,从家人到陌生人,这些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其实,早在上世纪80年代,人们就开始试图对跟踪者进行画像。
美国NVAWS调查的数据表明,有23%的被跟踪者是被陌生人跟踪,剩下大部分都是被认识的人跟踪,其中,59%的人是被亲密关系中的人缠扰,如前任,约会对象等;4%的人被配偶以外的亲属跟踪;19%的人是被邻居、同事或朋友这种「熟人」缠扰,还有一些受害者面临不止一种类型的缠扰者。
澳大利亚精神病学家Paul Mullen研究跟踪缠扰多年,他对跟踪者有一个更为细致的分类——
被拒绝型跟踪者,这类人通常求爱失败或亲密关系破裂后,以扭转、纠正、报复为目的,对受害者进行缠扰;
怨恨型,这类跟踪者通常因为受害者做的事让自己感觉委屈和愤怒而产生尾行,主要目的是恐吓受害者,排解自身痛苦;
亲密寻求型,他们希望与受害者建立亲密关系,他们相信受害者是他们的灵魂伴侣,注定要在一起;
亲密关系无能型,这类跟踪者沟通能力较差,缺少社交及求偶技巧,他们希望开展一段恋情,但由于害羞(社交回避、社交无能)而无法达成,而且这类跟踪者的跟踪对象往往已经有伴侣了;
最后是掠夺型,这是最危险的一类跟踪者,他们往往会监视受害者,并准备和策划对受害者的攻击,通常都是性攻击。
在跟踪时长上,2-4周是一道分水岭,很多跟踪会在4周内结束,而一旦超过了4周,跟踪行为很可能会变成一种长期行为,长期跟踪的时长则从两三年到十几年不等。
在很多跟踪类型中,跟踪者都是基于对受害者的好感,并由此产生一种妄想,开始实施跟踪缠扰。其中比较典型的就是一些粉丝对于偶像的跟踪。他们中的很多人会认为偶像也爱着自己,脑补了大量与偶像亲密交往的细节,他们会到偶像住处按门铃请求见面,甚至潜入偶像家中,在对方的床上睡觉。
也有很多普通人深受「钟情跟踪」的困扰。研究犯罪心理的同时,张蔚也是一位心理咨询师,在电话中,他和我们分享了一个案例——
一位女士一直被自己的前同事跟踪缠扰,还在一个公司工作时,那位男士明知她有男朋友,依然朝她释放强烈的好感,找机会跟她说话,向她表白,「好像一个巨浪迎面朝你打过来一样那种热情」。她加班,对方也陪着一起加班,有一次她提早下班,结果有东西忘了拿,回公司取东西的路上,发现那位男士就在马路对面等她。他就站在那里,不说话,也不打招呼,就站在马路对面看着。
最后,这位女士只好选择了辞职,换了公司上班,两三个月过后,有一天下班,她跟同事一起走出公司时,看到那位男士又站在了门口,她瞬间被吓到,赶紧往回跑,那位男士在后面非常大声地喊她名字,并且骂她,「你怎么辜负了我的真心?」但实际上,他们从未在一起过。
长期的跟踪缠扰让这位女士越来越封闭,甚至患上抑郁症,不愿社交,把自己关在家里,最后,她离开了那座城市,回到老家,更换了所有的联系方式。
关于「钟情」,也有研究者表示,「追求者」和「跟踪者」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类型,判断的方法其实很简单,正如费城天普大学精神病学家布鲁克·齐特克 (Brook Zitek) 所说,「比起示爱,跟踪更多是为了引起恐惧」。在受害者已经明确要求停止时,仍然持续地骚扰,就是跟踪缠扰。
张蔚说,在跟踪者的群体中,确实有一部分人患有可被诊断的精神障碍,但这部分人只占10%左右,剩下90%的跟踪者并没有医学诊断意义上的精神障碍。
关于跟踪者们的具体画像,张蔚认为,跟踪者首先是情绪不稳定的,常常处于极度的自卑和极端的自负之中,「他们往往多半是一个心理有偏差的人,要不性格内向,不善沟通,羞于启齿,对异性有社交障碍。或是另一个极端,总是很激动,非常着急,迫切地想要达到某方面诉求。他们通常某方面情绪上或情感上的欲望没有得到满足,缺乏任何类型的重要亲密关系——不仅是两性关系,还有朋友或家人,才选择这种看上去不正常的方式,去跟被跟踪者达成某种连接。」
而在跟踪者中,有相当一部分人不仅想表达情感,达成某种连接,他们还会暴露自己的跟踪,并希望借此得到受害者的关注,进而增强自身的存在感。
一位名叫志穗的日本女孩,在被一位跟踪者盯上后,她车的后视镜上总会挂着一个白色塑料袋,里边有时是罐装咖啡,她喜欢的口味,有时是一个手工制作的饭团,还有一次,出现了一盒CD——和她前一天试听过并买下的一模一样。
为了摆脱跟踪,她逃回了15公里外的老家,但第二天,在车的后视镜上,那个白色塑料袋又出现了。
2019年,一位匿名用户曾在知乎上写下自己跟踪一位女孩的心路历程,这也是罕有的从跟踪者本人的视角来讲述跟踪——
他在健身房偶遇了一位女孩,从偷看,到偷拍,最后发展到跟踪,他有过内心的挣扎,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想和她搭讪又不敢,却控制不了自己还想去多了解她,跟踪她,就是想多看看她。我也知道这种行为不正常,觉得自己很变态,于是我决定下次她来健身房直接去和她说,追求她,第二周我却又打退堂鼓了,不敢上前,于是又在健身房楼下等她,看她出来我又跟了上去……」
后来,他的跟踪行为被发现,女孩对他发出了警告,并再也没出现在这个健身房,而他依然在此地锻炼。
讲述结尾,他写道:「我也很恶心自己,但是当时我就是控制不了自己,大家可以骂我,但是我还是要虚伪地在这里向那个女孩道歉,因为我让你生活受到如此打扰很抱歉,对不起。」
保护与代价
因为这两次跟踪,邵君的生活方式彻底被改变了。
这个爱美的女孩不敢再展示自己的美。她几乎不再穿紧身的衣裤,即使健身需要,也会用长长的T恤遮住屁股。如非必要,她不会暴露自己的位置,不发家附近的照片。她停用了很多社交平台,只偶尔在Instagram上更新健身照——那里可以看到每一位访客的来访记录,她会像侦探一样,检查每一位访客的头像,只要遇到不认识的人,直接拉黑。
前段时间,邵君在自己的社交平台上发了这样一段话,仅好友可见,「2021年,每天出门上班的我,要把家里所有的丑衣服拿出来挑选,哪件最丑最宽松最严实呢?」
这也是很多遭遇跟踪的女生共同的经历——因为跟踪,她们变得更加敏感、警惕,在做咨询的过程中,张蔚遇到过三四个被跟踪的女性,她们大多都有焦虑症,总觉得自己处的环境很不安全。
有研究表明,很多跟踪缠扰的受害者面临着各种心理和社会问题。根据NVAWS 的调查,有超过1/4的被缠扰者表示,为了摆脱跟踪,他们牺牲了很多工作时间去出席法院的听证会、与心理医生见面、咨询律师的法律建议。而在这些人中,有1/10的人表示,他们再也没有回来工作。
还有报告显示,几乎所有缠扰行为的受害者都存在负面的心理状态,不信任、恐惧、紧张、易怒、偏执等等。这些负面状态会通过许多不同的生理症状表现出来,例如慢性睡眠障碍、过度疲倦和虚弱、头痛、食欲不振和持续恶心。还有大量的受害者最终不得不选择搬家,或改变生活习惯。
一位华南师范大学的学生对《人物》这样形容被跟踪给她留下的阴影——
去年十月,她们公司出去拓展,酒店登记入住的大堂跟客房在两栋楼,相隔一个湖大概200m,check in之后导游正在介绍客房怎么走,她问,「是不是刚才路过的有一块写着沐绿的石头那里?」导游很惊讶,「你很厉害这么黑都能注意到这些。」她说,这哪里是厉害,只是曾经被跟踪尾随,养成了走到哪儿都会自动在脑子里规划「万一又被尾随了该往哪里跑」的习惯。
一位澳大利亚的警察曾在接受采访时表示,「跟踪是杀人不见血的犯罪,罪犯可能并未对受害者动一根汗毛,却足以使受害者的个人生活陷入长期瘫痪。」
但也正是因为「未对受害者动一根汗毛」,在法律层面中,跟踪行为很难被界定,受害者们也很难获得很好的法律保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跟踪一直是一个全球化的难题。
目前,在我国,最常被跟踪受害者用来保护自己的法律法规有两条——《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的第二十六条对追逐、拦截他人就有着相关的规定;而第四十二条则对写恐吓信,发送隐晦、侮辱、恐吓信息等行为有着相关规制——这些行政处罚都相对轻微,一般为拘留五日到十日,处以五百元以下罚款。而在实际操作中,如何定义恐吓非常复杂,不同于其他侵害,跟踪受害者们受到的关注和保护,少之又少。
过去的二三十年,一些国家陆续将跟踪缠扰作为一种暴力行为通过刑法规制来惩治与管理。这其中,有研究者和妇女受害者支持团体的推动,也有一些受害者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今年年初,一本名为《桶川跟踪狂杀人事件》的书在我国出版,这本书记录的正是日本记者清水洁对一起跟踪杀人事件的调查。
1999年10月26日,年轻女子猪野诗织在日本埼玉县JR桶川站前遭人持刀刺死。受害者生前长期受到跟踪骚扰,她多次向警方报案,警方却未予重视。调查记者清水洁根据受害者留下的「遗言」,多方查证,终于找到嫌犯小松和人。
清水洁的调查显示,小松和人与猪野诗织曾是短暂的恋人关系,但在女方试图提出分手后,男方开始展开跟踪缠扰。长期的跟踪后,诗织最终遇害。
真相曝光后,在日本引发强烈的社会反响,并直接推动了日本《跟踪骚扰行为规范法》的出台。这项法律规定,在日本,受害者可以起诉恋爱关系中的纠缠行为,而警察也可以对这类行为作出警告、禁止令和罚款。如今,日本几乎所有的地铁站里都张贴着「小心跟踪」的警示。
美国对于跟踪缠扰的相关立法背后,也有着类似的故事。
美国历史上最著名的一桩跟踪案发生在1980年,跟踪狂薛明升跟踪自己的高中数学老师玛丽·斯托弗长达15年。
从高中开始,每天夜里,他都潜伏到老师家附近,用望远镜偷窥玛丽。他不仅偷窥玛丽,还偷窥玛丽一家人,借此了解玛丽的一切。他知道玛丽女儿梳妆台上有个芭比娃娃,他看着玛丽的儿子关灯入睡,他能认出玛丽的父母,还在高速公路上,追踪过玛丽一路。他甚至知道玛丽家的备用钥匙在哪里。他对玛丽老师产生性幻想,并把自己的性幻想写成了色情小说。
在跟踪玛丽15年过后,薛明升将玛丽和其女儿绑架,囚禁在自己的衣橱中。有个小男孩目击了绑架过程,被薛明升残忍杀害。1980年7月7日,在被囚禁近两个月后,玛丽趁薛明升外出工作时,设法移动了壁橱的锁链,最终成功打开了壁橱,报警获救。
1990年,美国加州首次通过了一项反跟踪法。随后在短时间内,美国所有50个州,以及哥伦比亚特区、波多黎各和维尔京群岛纷纷进行效仿,联邦也进行了相关的立法。
1996年,美国参议院通过了《1996 年州际跟踪惩罚和预防法案》,两个月后,时任总统克林顿签署了该法案。根据该法,对跟踪行为处以最高5年的监禁,对使用危险武器的跟踪行为或严重身体伤害处以最高10年的监禁,如果出现永久性毁容或危及生命的伤害,处以最高20年的监禁,如果跟踪行为导致了死亡,则处以终身监禁。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案例让人们意识到,严重的跟踪往往是恶劣犯罪的前置行为,是人际关系暴力的完美培养皿。英国格鲁斯特大学曾有研究表明,在358个谋杀案中,94%曾有过跟踪缠扰的行为。在我国,很多女性遭遇的伴侣暴力案,大多都伴随着严重的跟踪缠扰。
因此,给予跟踪受害者更多的重视,以及通过立法对跟踪缠扰行为进行及时介入,这也被认为可以阻止更多恶性犯罪的发生。
在《桶川跟踪狂杀人事件》一书的前言中,清水洁写道:「被害人诗织看不到今年春天的樱花,也听不到夏季的蝉鸣。往后都再也看不到、听不到了。同龄女性应该会在往后经历恋爱、结婚、生子等充满各种喜悦的人生,她的人生却在那个秋天结束了。我在采访过程中,想到的尽是这些。已经过去的时光无法倒流。那一天,惨案发生了。但是,为什么?」
最珍贵的权利
美国最高法法官路易斯·布兰迪斯(Louis Brandeis)曾经说过一句话,「不受他人打扰的权利是最复杂的权利,同时也是文明社会最珍贵的权利。」
为了捍卫这种「最珍贵的权利」,一个普通人能做什么?关于这个问题,来自英国的跟踪受害者Tracey Morgan提供了一份很好的答案。
Tracey是一位英国的跟踪缠扰受害者,1997年3月,英国的《保障免受骚扰法令》颁布,该法令参考了许多受害者在被跟踪缠扰方面的个人经历,其中就包括Tracey。
1992年,Tracey24岁,和新婚丈夫住在汉普郡,她结识了一位忧郁的同事Anthony Burstow,那是她十年磨难的开始。一天,她的车胎被扎破,Anthony坚持要帮她修车,拿走了她的车钥匙,上面一起挂着的,还有她家里的钥匙。
跟踪从此开始了。他总是出现在她家附近,跟她的车,偷走她的个人物品,她总是能接到电话,无声的那种,邮箱里经常收到匿名卡片。有一次,梳妆台上的小包里少了三颗避孕药,不久后,其中一颗却出现在了Tracey的办公桌上。有时,馅饼会从冰箱里消失,内衣却被挂在了汽车后视镜上。
她开始关着窗帘生活,害怕出门,服用安眠药,受不了时,Tracey还会冲着墙壁尖叫。
他开始纠缠着她的家人,甚至她丈夫的家人,以及她所有的朋友。荒谬的是,那时的法律无法限制住他。她的丈夫忍无可忍,殴打了对方,却无济于事。最终,丈夫选择离开这无望的生活和患有抑郁症的妻子,再也没有回来。
和丈夫离婚后,Tracey只能搬去和父母住在一起。在父母家里,她依然持续不断地收到跟踪者寄来的物品,有她用过的卫生巾,还有空白的生日贺卡。
她说,这十年,她完全坏掉了。不知道如何应对生活,每时每刻都在担心。不知道下一件可怕的事是否会发生,何时发生,就像走在悬崖边,只能每天、每晚都做好准备,以防万一。
终于有一天,Anthony因其他犯罪行为入狱。Tracey才得以开始新生活。此后,Tracey与英国首席警察协会(ACPO)合作,帮助警方去了解,「如何更好地保护受害者」——在英国的反跟踪法尚不完善时,Tracey因被跟踪缠扰数次报警,并遭受过许多二次伤害,她至今仍记得,自己被一位警官称呼为「情绪化、多疑的女性」。
她决定站出来,是因为她认为:「司法系统必须意识到,他们有责任改变对跟踪缠扰受害者的态度,否则,更多的女性将继续受到创伤。」
如今,她成了一名反跟踪犯罪的宣传者。她说,我们不想要报复——我们只想要它停止,并感到安全。 她希望自己能更加向上地活着,给正在经历跟踪或跟踪后遗症的受害者们以勇气和力量。
Tracey还根据亲身体验,给其他受害者提供了一些建议,其中一项建议是专门针对受害者家属的——
「如果你是受害者的身边人,你可以做的有很多。比如,不把她视为偏执的、情绪化的。相信他们的感受是真的。跟踪不仅仅是几个电话,几个礼物的小事,不是他们不懂得拒绝。请认真对待每一位向你求助的被跟踪者,无论TA的故事听起来多么奇怪,一个被跟踪的人,心理正在遭受伤害,如果做不到帮助TA,也请不要加剧这种伤害。」
对于跟踪受害者,这一点尤为重要。在《人物》的此次调查中,有好几位女孩都描述了自己的无助——她们渴望得到家人的支持,但对方完全不理解。
一位被前男友跟踪骚扰的女孩,在父母即将出门旅行一周时,说自己害怕一个人呆在家,想去朋友家躲一躲,她的妈妈知道后,没有安慰,也没有支持,而是对她说,「这些事还是不要闹大,对女人的名声不好。」
还有一位女孩,跟父母说自己被跟踪的经历,他们都不相信,觉得是女儿「想太多」,在那之后,她再没提过这些事。后来,她看房思琪的书,看到那句,「在这个故事中,父母将永远缺席,他们旷课了,却自以为是还没开学」,深有同感。
在这些女孩中,只有一位女孩得到了来自家长的帮助。这位叫做喵喵的女孩曾被自己同班同学跟踪,每到放学,这位男同学就会跟在她后面,等她上了公交,对方仍站在窗外看着她,等她到站了走路回家,对方还守在路口。一次下雨天,喵喵打着伞,这位男生一直跟在后面,快到家门口时,突然冲上来要抱她。最后,是喵喵父亲出面找那位男生谈话后才终止了跟踪。
除了来自身边人的支持系统,当跟踪发生时,女生们需要做的则是用最合理的方式保护自己。
张蔚总结过一些「如何应对跟踪」的方法,核心要义就是,尽量减少「施害暗示」,尽量少经过一些照明不足的区域,很晚下班最好与人同行,走路时不戴着耳机听歌,多注意周围的环境。不要让跟踪者觉得,你是好接近的,好下手的,犯罪成本比较低的那类人。
如果你是一个发现自己被跟踪的女生,张蔚的建议是,不要进行正面冲突,不要交流,不要回头看。同时相信你自己的感觉——如果你觉得你被跟踪了,你大概率就是被跟踪了。
「你要做的是打断对方的跟踪状态。」张蔚特意强调,为了防止对方情绪不稳定,最好以一种不太明显的方式打断,比如转变自己行走的方向,过马路、急转弯;坐地铁时通过站位的选择与跟踪者中间形成间隔;往人多的地方走,或是往有监控的地方走,比如银行的自动取款机、商场、地铁站。必要时可以求助陌生人并打电话给家人以及报警。记住,不要回头,不要让对方觉得你在回应。
最后,我们想分享一个女孩最终摆脱跟踪的故事。
在搜索过往的跟踪报道时,我们发现一则8年前的新闻。那是2013年,佛山市某高中正在上高二的李同学被一名素不相识的30岁男子跟踪了近一年。
每天上学和放学,李同学都会遇到该男子,他就在家附近的公交站等着她,「我一上车他就上车,一直跟到我的学校,放学又在学校附近的公交站等着,我一上车他也上车,我不上车他也不上车。」
这位男子还时不时和她搭话。有时公交车上人少,该男子会忽然凑过来对她说,「靓女,你头发好枯黄啊,多吃点豆腐啦。」还有一次,李同学在公交车上复习课文,不时和同学说话,该男子突然过来对她说,「好好复习,不许说话。」
李同学尝试过警告,但无济于事,后来,李同学每晚都和同学一起回家,并由家长接送。
《羊城晚报》的记者张闻联系上李同学,并对跟踪者进行了一次「反跟踪」。他见到了跟踪者,30岁上下,穿着白色上衣和灰色七分裤,头发延伸到脖子下方,那天,张闻一直跟踪这名男子回到一间村屋。
李同学的家长最终选择了报警,据禅城警方透露,该男子承认对李同学进行了跟踪。但由于该男子尚未有实质性触犯法律的相关行为,警方对其批评教育后将人放回。
8年过后,我们找到张闻记者,他告诉了我们这个故事的后续——报道发出后,李同学没有再被跟踪了,但那位跟踪者因为记者的「反跟踪」而情绪激动,第2天就失踪了。令人意外的是,不久后,参与此事件报道的一位记者接到了跟踪者母亲打来的电话,这位母亲责怪记者把自己的儿子吓跑了,她说,自己的儿子没有恶意,他只是喜欢她们而已,为了佐证自己的说法,这位母亲还补充道:「他还曾跟踪过自己的亲表妹。」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邵君为化名。)
参考资料:
1、《Prevalence and Characteristicsof Sexual Violence, Stalking, and Intimate Partner Violence Victimization》,NVAWS报告,2014年9月。
2、《桶川跟踪狂杀人事件》,【日】清水洁,王华懋译,后浪丨四川人民出版社,2021年2月。
3、《重拳之下 亲密关系和家庭暴力犯罪 》【美】 迈克尔·P,尼丹尼丝·欣德斯基·戈塞林著,张蔚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0年12月。
4、《跟踪缠扰行为的刑法规制问题研究》,田佳鑫,2020年5月。
5、《Stalkers and Their Victims》,Paul E. Mullen,2001年4月。
6、《Tracey Morgan's Weblog》,The site for stalking victims。
7、《尾随女教师:跟踪15年,终于把她塞进了自己的衣柜》,徐浪,公众号「魔宙」。
8、《高二女生上学路上遭30岁陌生男子跟踪1年》,羊城晚报,20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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