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张楠茜
编辑 | 漆菲
今年圣诞节，一群素未谋面的中国人包揽了一百多个美国家庭的圣诞礼物。
从12月上旬开始，家住美国新泽西州的华人罗新和她的好友、纪录片导演郑琼，在朋友圈发起了一场“心愿单爱心活动”。
她们陆续分享了32个收养中国残疾儿童的美国家庭的故事，并动员身边的朋友们购买这些家庭在亚马逊心愿单上的礼物，为孩子们在寒冬送上一份圣诞祝福。没想到的是，中国爱心人士迅速买光了心愿清单。“（中国爱心人士）用行动表明，我们看见了你们（美国领养家庭），我们感激你们，我们愿意帮助你们。”罗新说。
被援助家庭从最开始的3家、5家，到16家，再到32家……截至圣诞节（12月25日）当天，共有158个家庭已经或即将收到礼物。
随着领养家庭的故事越来越多地被呈现出来，罗新也大吃一惊，一开始她以为领养3个残疾儿童已是极限，结果发现竟然还有领养5个、7个，最多17个的家庭；领养的孩子中有几个月大的，也有十来岁的；他们患有各种疾病，例如发育迟缓、罕见基因病、脊柱裂、眼盲、肢体残疾……每个孩子都需要专业精心的特殊护理。
中国爱心人士送的礼物上面附有祝福的话语
过去十年来，这些并不富裕的美国家庭领养了至少120位中国残疾儿童。往年圣诞节，他们过得拮据而简朴，而今年，每个孩子都收到了来自中国的特殊礼物。
有人收获了用脚踩的指甲刀，因为他天生缺胳膊，平时剪指甲非常不便；有人得到了一副新拐杖，之前的拐杖不好用，会引起持续的背痛；还有人收到了盲文阅读器、大号尿片以及特殊医疗用品……
随着收到的爱心礼物越来越多，不少家庭把多余的物品寄送给更多生活清贫、不为人知的领养家庭。当这些爱像涟漪一样扩散出去，罗新和她的伙伴们终于感受到了圣诞节的真正意义。
罗新
“我们通常习惯给予，而不是接受”距离圣诞节还有两周之际，美国印第安纳州，Mandi Yager的家门不断被敲响，大大小小的包裹被送了进来，堆满了棕色地毯和彩色床铺。
这个平安夜，Mandi和丈夫Matt将这些礼物精心包装起来，放在圣诞树下，等孩子们从教堂回来之后亲自打开。
Mandi家有十来个中国孩子，都是领养的，其中一些身患残疾。他们围坐在一起，欢呼雀跃地拆开圣诞礼物，里面有生活必需品床单、袜子和毛巾，也有儿童使用的汤匙、书籍、枕头、零食、尿布、医疗用品、游戏用品……这些礼物，是由中国的“圣诞老人”送去的。
从12月上旬开始，几篇描述像Mandi这样的美国家庭的文章在微信朋友圈被广泛转发。作者呼吁人们力所能及地为这些清贫的美国家庭献出爱心，发起清空他们圣诞礼物心愿清单的活动。
Mandi Yager一家住在印第安纳州，有三个亲生孩子，又收养了十来个中国孩子
文章作者、活动发起人之一的罗新告诉《凤凰周刊》，美国家庭领养的中国孩子中，有失明、肢体残疾、脑瘫、发育迟缓、自闭症、地中海贫血症患儿……在领养父母的精心照料下，一些孩子艰难缓慢地步入正常生活，学会了芭蕾舞、声乐、打篮球等等特长，能露出大大的微笑，变得阳光又自信。
因为照顾残疾孩子需要付出大量的时间和金钱，这些本不富裕的家庭变得愈加捉襟见肘。圣诞节快来了，如何满足一大堆孩子的心愿，变成让他们头疼的事情。罗新将这些故事分享出来，也是希望他们能得到一些关注和援助。
罗新是北京大学84级校友群的群主，社会学专业出身，一直热心公益事业、关注社会问题。疫情期间国内缺乏口罩、今年河南爆发洪灾，她都主动组织朋友们帮忙捐赠。
距离美国14000公里的中国北京，五岁孩子的妈妈唐筝在12月中旬看到了罗新发的文章。她细细读完所有故事，被孩子们的坚强、父母的爱心所感动，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该给哪个家庭买单。
她只好闭上眼，用手指滑动手机屏幕，指尖最终落在其中一个家庭的照片上。她复制心愿清单的链接、跳转页面，为他们买单——这批礼物价值几百元人民币，包括当地连锁面包店的礼品卡、咖啡店的礼品卡。
清空购物车后，唐筝顺手转发了这篇文章。没想到，第二天就有两个朋友为一些困难家庭购买了圣诞礼物。没过多久，来自中国各地的爱心人士为两篇文章中的32个美国家庭购买了圣诞礼物。截至圣诞节，又有126个家庭被纳入这次爱心活动。
收到遥远祝福的美国家庭们，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作为一个领养家庭，我们通常习惯给予，而不是接受。但今年太难了，前不久，我们的车坏了，出行变得不便。今年6月开始，我丈夫一直在为孩子们扩建房间，半年了还没完工……因此，你们送来的圣诞礼物真的是雪中送炭。”Mandi在写给罗新和郑琼的信中说。
田纳西州的单亲妈妈Brenda Brown，紧紧抱着刚收到的一床雾霾蓝色棉被，乐得合不上嘴。五年前，Brenda将一个两次被抛弃、患有自闭症和双相情感障碍的中国男孩迎进家门，并给他起名Caleb（意为忠诚、勇敢的）。
Caleb九岁那年，Brenda正式收养了他，被专家诊断为ADHD、自闭症和双相情感障碍
Brenda的清单上是给Caleb的十件小礼物，总额不到150美元。Brenda还把收到的纸条都贴在墙上，让孩子们记住所有的祝福。“如潮水般涌来的礼物，捐赠让他们收获了巨大的爱，这就是圣诞的意义。”她说。
生活在路易斯安那州的一对夫妇共育有19个孩子，其中17个为残疾儿童，16个是从中国领养的。今年圣诞节前，男主人Gary因为大面积心梗而生病住院，女主人Karen则因为照顾家人不慎摔了一跤，扭伤了胳膊。
在这个略显悲伤的节日，躺在病床上的Gary收到了妻子发来的中国人送来的礼物照片。这个老父亲感动得哭了。
Karen和Gary夫妇生活在路易斯安那州，一共有19个孩子，其中有17个残疾儿童，16个是从中国收养的
“我太震惊了！这不可能！我不是在做梦吧？不可思议！太感谢中国朋友了！”这是罗新听到的重复最多的反馈。一位妈妈告诉她，自己收到第一批包裹的时候，忍不住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包裹里附带了一张手写卡片，署名为“奶奶”。女主人光看到这两个字就泪流满面，因为她的女儿们没有亲奶奶，更未得到亲生父母的宠爱。
一旦走上这条路，付出和失去将伴随终生收到圣诞礼物的32个美国领养家庭，仅仅是领养中国孩子的家庭的冰山一角。有数据统计，从1992年算起，至今有近10万中国儿童被美国家庭领养，美国也是世界上领养中国孩子最多的国家。
“我想象不到世界上会有这么傻的人。跑到异国他乡领养残疾儿童，给了他们活下去的机会，让他们可以长大成人。”罗新感慨道。
罗新的不理解，也是绝大多数国人的疑惑。一位美国妈妈曾给出过她的答案，是因为热爱中国：她七岁时读到关于中国的书，就爱上了这个遥远的东方国家；她在家里挂上中国地图，也曾多次为受灾的中国祈祷。
更多人一开始对中国不甚了解，领养了中国孩子之后才开始尝试了解，并希望有朝一日能带着孩子们回中国看看。他们平时会努力学习做中国菜，给孩子们穿中国传统服饰，在家里增加中国元素的装饰，也会专门学习一些基本的中文表达。
但事实上，这些美国家庭从没进入过中国人的圈子，他们对中国的印象仅仅停留在机场、酒店、福利院、民政局——这些都是办理领养手续的经停站。回到美国后，他们便与中国失去了联系。
Matt Yager是电工，和孩子们一起做圣诞饼干
一旦走上领养这条路，付出和失去将伴随他们终生。领养了外国残疾儿童的家庭，在本地圈子显得格格不入。
大多数人眼中的Mandi家，是小女孩们穿着裙子、系着蝴蝶结、站在漂亮的中国油纸伞下微笑；或是小男孩在快乐地打篮球、和哥哥姐姐们堆起高高的雪人，Mandi和Matt在旁边欣慰地笑着。
人们认为，他们一大家子过着童话般的生活。也有人祝福说：“你们很伟大，你们的孩子很幸运，你们都能上天堂……”
但这背后，是人们看不到的孤独与艰辛。他们领养的孩子患有先天性疾病，三天两头就要跑医院，孩子要承受多次手术带来的痛苦，在手术室声嘶力竭地哭喊。成长过程中，孩子会一次次反复提出关于身世的问题，会因为听到别人的闲言碎语而悄悄落泪，也会在班级分享活动时因为拿不出婴儿时的照片而黯然神伤。
多年来，Mandi一家人省吃俭用——他们很少去游乐园，从没用过高档商品，省下的钱都花在领养家庭的日常生活开支上。随着孩子们逐渐长大，以及更多孩子加入这个大家庭，夫妻俩不得不扩建起居室。为了省钱，家里的一切装修都是自己动手。Matt每周要工作60多个小时，只有周末才有时间，装修从今年6月就开始了，半年还没搞定。
Mandi的妈妈是校车司机
即便如此，许多领养家庭不仅得不到支持和帮助，还失去了原来的亲朋好友。周围的人无法理解，为什么要领养其他种族的残疾孩子？该如何接纳新的家庭成员？因此逐渐减少来往——他们不再被邀请参加游戏之夜、邻居家后院的烧烤晚会；有时当他们推开一扇门，整个房间都会安静下来，人们在背后窃窃私语、讥讽谈论：“看，是你们自己要选择这种生活”。
“但真正有价值的，是重生之后的美丽。”Mandi说，如果让他们再选一次，他们还是会走同样的道路。
一切的付出和忍耐都是值得的。他们亲耳听到领养的孩子开口叫“妈妈”、“爸爸”，说“我爱你”；也亲眼看着孩子们走向舞台，捧起夜以继日努力之后得到的荣誉证书，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务。他们感受到的是满满的爱。
随着新冠疫情的到来，Mandi一家过得愈加拮据，床单因为用得太久而变得越来越薄、几乎能被看透；吸尘器坏了，只好用胶带粘在一起；更别提孩子们的鞋子和袜子上都有破洞。
Mandi Yager家的孩子
圣诞节将至，他们没钱更换破损的家庭用品，只能委婉地告诉孩子们，也许圣诞老人会送来礼物，但父母仍在为困窘的现实而发愁。
直到一天，有一位领养妈妈联系Mandi，说有一群中国女士想为像她这样的家庭送上祝福，还让她列出心愿单。Mandi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列了一个清单，几小时内，心愿单就被买完了。后来，她将其他领养朋友也拉了进来，就这样，加入爱心活动的美国家庭越来越多。
虽然大多数人都十分赞赏这次爱心活动，但也出现一些质疑之声。有人认为，美国不会出现歧视残疾人、疏远亲友的情况。罗新解释说，这些经历是领养父母们写在脸书上的真实遭遇。“这也从侧面说明，很多人对领养残疾儿童的家庭不甚了解，不知道他们真正会经历什么。”
从一个故事不断蔓延，如同一颗颗种子在生根今年的这场爱心活动，实际上是罗新和郑琼去年帮助凯蒂一家实现圣诞心愿的延续。美国妈妈凯蒂领养了三个中国残疾儿童，其中的男孩患有乙型地中海贫血症，两个女孩除了失明，还有自闭症、丹迪沃克综合征、脑垂体异常。即便被疾病缠绕，其中一个女孩却唱出了天籁般的优美歌声……郑琼拍摄了关于凯蒂家的纪录片，好友罗新因此了解到凯蒂的故事。
为了给孩子治病，凯蒂一家入不敷出。去年，罗新和郑琼为凯蒂家发起了圣诞清单捐助活动。凯蒂原本只想给女儿买个智能盲文机，却收获了一堆中国爱心人士捐来的礼物。“圣诞老人跑到家里，把雪橇倒了个底朝天。我们每个成员都会永远记住，这个圣诞节是多么特别。”凯蒂说。
凯蒂一家
美国驻中国大使馆也注意到这个由民间发起的爱心行动，还专门发文《美国夫妇领养3名中国孤儿感动各方》，并将之定义为“美中民众交往的新歌”。
“我的文章主要是想分享他们的故事给更多人。但是，我没想到帮助他们的力量会这么大，这么惊人。”罗新事后说。
今年圣诞节前夕，罗新和郑琼先为凯蒂募捐，又为领养四名中国盲童的Kim家发起了一场小型募捐活动。之后，通过Kim的介绍，她们了解到了其他领养家庭的故事，于是在朋友圈分享转发，想着如果有人看到，能帮一个算一个。
发到第5个故事时，工作量越来越大，加入援助群的美国家庭越来越多，罗新甚至每天要在朋友圈转发三个故事。整整一周时间，她跟郑琼分工搜集资料、整理翻译，忙得“鸡飞狗跳”。
“这个过程中，我们遇到了太多让人感动的事情。不论是我们几个组织者、领养家庭，还是每个捐款和提供帮助的人，都有了成长。从一小群人、一个故事开始，不断蔓延，从而影响到更多的人。”罗新说。
罗新将这些故事整合成一篇长文，人们继续转发、清空心愿单。文章发布不到10天，第一拨16个领养家庭的心愿清单已经被中国人清空。与此同时，爱心事件在美国领养圈也传开了，通过互相介绍，越来越多的美国领养家庭滚雪球似的加入到这个爱心群中。
罗新的朋友圈
工作量不断增加，疲惫不堪的罗新本想就此打住，却看到了领养妈妈Meggie在群里发的一个帖子。
Meggie和丈夫一共收养了11名中国孩子，今年春天，她从3岁养到17岁的湖南女儿杨馥瑰因癫痫发作突然去世，给全家人带来巨大打击。
沉浸在悲伤中的她开始关注和她有类似遭遇的失孩领养家庭，并为他们每人准备了一张价值25美元的礼品卡作为圣诞礼物——尽管她已经没有多余的钱了。她的丈夫是位个体经营者，两周前刚做完颈部手术，在休假的6周内收入为零。
Meggie列出的困难家庭名单中，有人同样失去了从中国领养的残疾女儿，有人本就疾病缠身、正在进行癌症治疗或心脏移植手术……每个家庭背后都是一连串心酸的故事。也因此，罗新决定将爱心活动进一步扩大。
大家铆足了劲，继续开工了。活动志愿者张译心负责整理工作，主动加她的志愿者有上百位，最终由十来位负责翻译美国家庭的情况。朋友凝月也加入其中帮忙校对。美国妈妈Sindy Ost也加入志愿者团队，帮忙收集资料，协调美国领养家庭讲述自己的情况。
第二拨16个新家庭的资料在四天内整理完毕，比之前的效率高出一倍。人们继续分享，很快，心愿单又被买空了。
这场活动中，罗新感动于两个国家陌生人之间的慷慨和给予。在罗新建立的爱心群里，美国领养父母们提起自己的孩子来自哪里，气氛热烈得宛如一个华人认亲群。“我家女儿来自山东、我的老二是西安的、我家孩子是浙江的……”
去年疫情期间，罗新组织大家从美国给湖北孝感捐赠了口罩，今年圣诞，孝感的医护人员看到文章后也立刻给一个家庭捐款。
收到足够的礼物后，这些领养家庭开始向更多不为人知的家庭转赠自己的礼物和礼品卡。“Pay It Forward（让爱传递）”是这次活动希望实现的意义，最终惠及的家庭也远远超出预期。
孩子不会说话，但是一直往屋里搬东西，比划，还有还有..
忙碌近二十天后，作为沟通桥梁的罗新、郑琼和其他志愿者们终于可以暂停一下。圣诞节前夜，罗新来到朋友家，大家聚在一起包饺子，热热闹闹过了个节。
“一颗颗种子在生根，这是善良的种子，是充满人性光辉的种子。期待这些种子，结出更丰盛的果实。”罗新说。
（感谢罗新和郑琼女士对本文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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