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季冰
【编者按】
走过一年的风风雨雨，迈过一年的坎坎坷坷，时间即将掀开新的一页。澎湃评论部推出年终特别策划《让未来配得上现在》，记录和书写你我的2021，期待在新的一年，每个人都能迎着阳光、温暖前行！
我已经记不起来上一次离开上海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本周一傍晚，当我在微信语音电话里又一次谢绝某媒体主办的一个新闻评论研讨会的邀请以后，屈指默默数了一下，光这一年内回绝的这类活动，加起来就快凑满两只手了。
对于像我这样一个有“单位”的人来说，如今要出一趟省外可不是一件轻松事。
就算不在所谓“体制内”的人，其实也好不了多少。我的一位老朋友和老同事的大舅最近去世，他回了趟四川老家奔丧。从他记述这趟旅程的文章里看，就跟一千多年前唐玄宗李隆基仓皇出逃蜀地一样失魂落魄、六神无主。
甚至在疫情来袭的第一年，也就是去年，我还出过一次城，去过一次杭州，在那里住了几天。现在回想起来，我们曾经的乐观是多么不可救药！这一年里，整个世界在此起彼伏的疫情散发和一波接一波的病毒变异中疲于奔命。说好的“最后一个寒冬”再次成为“更严寒的寒冬”来临之前的预寒，而“春天还会远吗”的呼唤也再一次变成一场“持久战”前的激励。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焦虑和疲惫，是许多人这一年里的心曲。
焦心的事情有很多，但他们中的大多数实在又操不上心。因为你无法预料下一刻哪个居住小区、哪片街区、哪座城市就会被封闭。
你只有祈祷自己不要像中了头彩那样被禁足在家。不过，更悲惨的是那些骤然被禁足在陌生的异地他乡的旅人们，那一刻的他们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至于他们的生计，他们的亲人们，就更无暇顾及了。
我看到那篇文章下面有人留言说：又到春节，又接到了各条渠道发来的“就地过年”、“非必要不出省”的号召。然而，对于我们华夏子孙，活在这人间一世，还有什么比赶到父母临终时的病床前、长辈落葬时的坟头、兄弟洞房花烛的宴席上……更加“必要”的事情吗？
读来令人怆然。
我这段时间经常会想这样一个问题：人类文明史已数千年，但我们获得与大自然中的细菌和病毒对抗的能力，实际上只有一百多年。如果在以前，这样的疫情就是一次人类社会的“系统格式化”和“重启”。毫无疑问，那会是一个无比残酷的过程，但那个过程也会是清晰而可预见的。今天，我们违抗这种“适者生存”的自然选择的能力提升了，我们的系统在自然力量面前一时半会儿崩溃不了。这当然是好事，然而它也把我们带入了一个前景未卜的未知世界中。
没有崩溃，就没有重启，那么愈合又在哪里呢？
如果说这样的瘟疫在过去是瞬间的山崩地裂的话，在今天就是无边的泥泞沼泽。我们的命运并不像我们曾经豪迈地以为的那样，从此就一片灿烂。
那么，在面对这些显微镜下才能观察得到的微生物时，我们的思路会不会是错的呢？
我自认从来就不是一个文艺青年，到了今天这个年纪就更不是了。所以我不会发出那种“敬畏自然”之类高蹈却廉价的抒情。我们完全没有必要神秘化自然。然而我觉得，我们在自然中趋利避害的时候，未必要采取现在这样的正面对抗思维。
不得不说，语言经常会塑造思维。一个最令人费解和不安的现象是，在这个相对和平的时代，人们却非常喜欢使用战争语言——尽管这看起来的确就是一场战争。
但这是会产生后果的。
当我们在每一个场合频繁地把这场控制疫情、挽救生命的社会动员比喻为一场战争时，我们就会真的以战争心态和战争思维来对待我们手头的日常工作。例如，我们就会去寻找和发现“敌人”——毫无疑问是病毒；我们就会想要消灭这个敌人——这是战争的必然目标……渐渐地，我们甚至会把感染上或有可能感染上病毒的那些人视作潜在的敌人。最后我们竟至于完全忘记了，我们的初心其实是治愈最大多数的病人，让最大多数人拥有一个比较健康的身体。我们与病毒之间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如果我们有其他办法使它们不至于对我们的健康和社会系统造成严重破坏，那么我们有什么必要非要去消灭它们呢？
自然界里的细菌和病毒数不胜数，即便百年来我们研究出了一些对付它们的能力，它们中真正被人类彻底消灭的，可谓凤毛麟角。那么多可怕的细菌和病毒依然与人类比邻而生，我们不是也活得不错吗？
因此，在我看来，我们的焦虑和疲惫在很大程度上并非因为我们在自然和命运面前的渺小和无能为力——就像那些文艺青年们时常喋喋不休的那样；我们的焦虑和疲惫是来自我们执意要去做到那些我们其实没有必要做到的事情，当然我们也做不到。
我们固然不能轻易向现实投降，但我们也没有能力和必要硬把现实塑造成我们希望的样子。我们真正应该做的可能是，做好能够做的一切准备，顺着现实的趋势，动态地谋求最好的结果。
想明白了这一点，或许就能有助于缓解弥漫在我们周边的焦虑和疲惫。
我相信，下一次我怀着轻松的心情离开上海踏上省外、甚至国外的那一刻终会到来。只是我无法预计它还会被推迟多少个春夏秋冬？以及我们还将要为这一刻的来临付出多大的代价？
未来人们回顾时，很大可能会总结说，这些代价并非必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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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苏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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