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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波炉运行正常但有嗡嗡响声(微波炉嗡嗡响声音很大是什么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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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2-01-21 03:25:25

第1章

阳光透过厚厚的霾得以苟延残喘,天色灰暗得像是一块很多年没擦的玻璃。

谢昳刚回国就撞上了北京的初秋,雾霾大,风大,擦再好的面霜都不顶用。

还很无聊。

她坐在星巴克外头的藤椅上,划动着国内的联系人列表。出国五年,当年的发小和同学都淡了联系,翻了两遍竟然都没找到能陪她出来浪的人。

新中关附近,商场写字楼此起彼伏,来来往往的人群行色匆忙,然而绝大多数人在路过星巴克的时候都会忍不住让视线停留一秒——年轻女孩子身材高挑,面容精致,一头冷清的烟灰色长发随意披散。柔软的米色羊毛裙配黑色过膝靴,大大的墨镜推到发顶,那长眉一皱,整张脸立刻生动起来。

北京这么大的城市,时髦又好看的女人很多,但这么漂亮的,还是少见。偏偏这美女一脸厌世又不羁,脸上的神情,像极了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

谢昳似乎很习惯这样的回头率,喝口咖啡,旁若无人地玩起了自拍。做作的假笑憋到一半,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是刚结完婚在度蜜月的韩寻舟。

她接起来,一只手漫不经心地玩着指甲上的水钻:“怎么,罗马不好玩,还是你家贺律师不解风情?还有空给我打电话。”

电话那头的韩寻舟翻了个白眼,语速超快:“我说sunny大人,您呐好歹是个知名时尚博主,敢情不刷微博的吗?江泽予那个死男人,见天的上热搜,这回上了个时代周刊采访,白霍(瞎扯)什么玩意儿,你快去看,我一会儿再给你打。”

韩寻舟生气的时候,京腔尤其重,一开口像个说相声的,不过这一次谢昳没顾得上笑她。

指尖忽然传来一阵木木的疼痛,她循着痛意低头,发现食指的指甲被她按断了一半,连带着撕开了一角皮肉。伤口被北京秋天这夹着满满烟尘的冷风一吹,疼得发涩。

谢昳不耐烦地拿了张托盘上的餐巾纸包住,鲜血洇出,染湿了半个星巴克logo。

她垂眸坐了片刻,点开韩寻舟发来的链接。

画面第一帧就是男人那张轮廓分明的脸,背景大概是他自己家的书房。采访环境看起来很轻松,他穿一件驼色的套头羊绒衫,头发没有像上次上时代杂志封面那样梳得一丝不苟,微乱的刘海显得整个人英俊又年轻。

谢昳按了暂停,她伸出那根用纸巾包得胖乎乎的手,戳在男人的脸上。指甲的断裂面和屏幕挤压,鲜血不断溢出,疼痛感从指尖迅速传递到大脑皮层。她疼得倒吸了口冷气,暗骂了一句,点了继续。

采访的前半段,是公事公办的无聊,但最后一个问题却带了娱乐性。

女记者一脸八卦地问:“……江先生,作为微博上票数最高的黄金单身汉,也是众所周知的工作狂,很多人对您的感情状况都充满好奇。我想知道像您这样极度自律的成功人士,有时间谈恋爱吗?”

男人想了一会儿,嘴角忽然牵起一点笑意,却没回答。

记者继续问道:“看样子目前的感情状况不便透露啊,那……您还记得您经历过最深的那段感情吗?不用透露具体信息,但能打个比方吗?”

男人这次些微停顿,倏地收起笑意,面无表情地来了一句:“记得。像是晚风过后,湖面起了点涟漪。”

记者一愣:“……就这样?”

问的是最深的那段感情,就算不是海誓山盟天崩地裂,也该是细水长流情意绵绵吧?

男人的语调没有丝毫起伏,皱着眉,有点不耐烦:“嗯,就这样。”

采访结束,弹幕刷屏,除了一群无脑尖叫“老公娶我”的,大多都在理智吐槽——成功人士大多薄情寡意,大概只有斩断凡人的七情六欲,才能站上世界巅峰吧。

薄情寡意么。

谢昳还没回过神来,那边韩寻舟又打过来,她接起来,对面音量大到爆炸。

“这冷血的死男人,得,就算最后是你提的分手,可当年他那样的背景,还坐过牢……你跟他在一起,遭了多少白眼?在一起三年,就一点涟漪?他也太糊弄人了吧?”

她心里门儿清当年那事儿是谢昳对不住江泽予,可抵不住心偏到了十万八千里,净睁眼说瞎话。

“停停停”,谢昳按了按生疼的耳蜗,打断她,“我现在和他八竿子打不着,再说你怎么知道,人家说的最深的那段感情,是我?”

对面的噪音戛然而止,韩寻舟被问住了。

难道说的不是昳昳?

……怎么可能。

当年s大谁不知道,谢昳就是江泽予的女神。

大二那年,江泽予为了她跟人打架,被一个富二代用车门夹着衣服拖了好几米,等车停了,把人拽出来就是一顿猛揍。

大三那年,谢昳新买了一双香奶奶的高定羊皮靴,臭美得不行又怕在雪地里踩坏,江泽予就因为这个,背着她从寝室到食堂,又背着她去上课。她在教学楼下看到他们,冰天雪地里,沉默寡言的男孩子,小心翼翼地弯腰,把他背上神色倨傲的姑娘放下来,又给她掸掉帽子上的雪。他生怕她跌倒,动作舒缓得像是得了关节炎的老头。

还有毕业时候,谢昳说了分手,仓促出国。江泽予过来找她,睁着熬得通红的双眼,神情平静地问她谢昳去了哪个国家,哪个城市,却在最后一句崩溃。一向冷静理智的少年人哽着嗓子问她:“签证……要怎么办?”

这还不是最深的感情?

可五年过去了,当初那个阴郁冰冷的穷小子现在成了国内最优秀的青年企业家,上了时代周刊。落魄乞丐摇身蜕变成王子,那么在他的童话故事里,也有可能换了一个公主,感情这种事,谁又说得准呢?

韩寻舟好久才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昳昳,那也就是说,你在他心里,可能还不如涟漪?”

谢昳面子上过不去,很假地“呵呵”两声:“涟漪算什么,追我的人太多,江泽予是谁?他在我心里,还不如一个屁。”

韩寻舟被她逗得放声大笑,接着又沉默了一小会儿,忍不住弱弱地问了一句:“昳昳,你当初,到底为什么跟他分手啊?”

她实在是好奇,好奇了五年。谢昳提分手太突然,以至于他们这些朋友都摸不着头脑,毕竟当时明明再坚持半年就熬过去了啊。

谢昳没说话,半晌“嗤”了一声,把用纸巾包着的伤口往桌子上狠狠一怼,霸气十足地来了句:“我甩人,要理由吗?”

韩寻舟翻了个白眼:“行行行,千金难买你乐意,大小姐做事,要什么理由?”

谢昳昂着脖子,很满意她的阿谀奉承。

两人没营养地闲聊几句,挂电话之前,韩寻舟丢了个爆炸性消息:“忘了告诉你,明儿晚上李教授在家办了场聚会,时间地址我一会儿发给你。我去不了,不过我和他说了你会去,你这好不容易回国,可不能缺席啊。听说江泽予也去,你现在这么拽,到时候可别怂。”

憋到今天才告诉她,不就是想让她没法找借口不去吗?

谢昳眯眼笑:“……韩寻舟你有种。”

那边飞快挂了电话。

到家已经天黑。

新公寓还有一些东西要整理,谢昳收拾完房子,录了一支晚间卸妆护肤的视频,又把上周积累的vlog素材剪辑完发布。忙到十点多,她敷了张面膜躺在床上,面朝上盯着天花板,两手两脚并拢,呈干尸状。

小功率加湿器几乎没有噪音,香薰蜡烛的木质烛芯燃烧后散发出极淡的玫瑰味,床头两束米白色的干花掉了一片花瓣,多平和。

谢昳心烦意乱地扯掉面膜,撑起身子,吹灭床头的蜡烛,站起身呼啦啦开了窗,夜晚的冷风一瞬间卷进来,头脑瞬间清醒。十九层的公寓,窗外狂风呼啸,所有细节在这个北京的秋天像是突然活了过来。

她其实知道的,他说的是她。

-

大三的那个圣诞节,北京下了第一场雪。

傍晚,她从谢川的酒柜里顺了两瓶超级贵的冰酒,拉着江泽予去湖边看雪。那么贵的酒,两个人一起用学校超市买的一次性杯子倒着喝,没多久就见了底。

天气预报说那天是初雪,雪却迟迟不来,风倒是很大。

她冻得发抖,把他的棉袄拉开,不由分说躲进去,鼻尖嗅到少年身上淡淡的酒味。那是一种又暖,又安静,又甜的味道。她偷偷地,控制不住地闻了又闻,明明在那之前,她还嫌弃这冰酒的味道闻起来像是烂掉的葡萄。

那时,湖面结了层薄薄的冰,少年下巴上的胡渣扎得她的脸有些疼,草地上有几根顽强的草还带着点绿,他突然开口。

“昳昳,我喜欢你。”

带着鼻音,和醉意。

他向来阴沉又冷清,在一起一年,她是第一次听到他说情话。

她挑眉看他,声音里带了逗弄:“有多喜欢?”

少年低着头,表情却是她从来没见过的那种舒展,大概是醉得很厉害。

他盯了那结冰的湖面半晌。

“就像是现在,晚风过后,湖面忽然起了一丝涟漪。”

谢昳闻言气笑,不知哪儿来的酸涩和怒气翻涌,推开他:“我在你心里,就算得上一丝涟漪?”

她长得漂亮,聪明,家里有钱有势,是京城上流圈子里公认的公主,从中学开始,追她的男孩子哪一个不是山盟海誓、死去活来的?怎么到他这儿,就成一丝涟漪了?

少年忽然笑了,骨节分明的大手一下握住她的两只手,不让她乱动,另一只手抱住她,醉醺醺地凑过来亲她。

谢昳嚣张的气焰在他一个接一个的吻里瞬间熄灭,夜色里,那漂亮的面孔浮上一丝红晕。她的视线越过他的发梢,看到路灯昏黄的光柱下,忽然有一些碎碎的雪花,被晚风吹得旋转起来,是初雪。

她在心里恶狠狠地骂自己,这次真他妈是栽了,听不到想听的情话,竟然也心甘情愿。

然而下一秒,少年忽然凑到她耳边,温热的气息烫着她耳垂:“傻姑娘,大冬天的,你看这湖面都结了冰,哪有涟漪啊……”

“如果有的话,昳昳。”他的眼神看着没醉,声音却低哑得厉害,“如果有的话,那是因为在这之前,我已经为你化了一整湖的冰。”

啧,好好一句情话,五年过去,果然只记得前半句了。

第2章

十九层楼的秋风越发猛烈,能够扰乱思绪的那种。

谢昳关上窗子,翻了翻微博,发现这条视频已经慢慢爬上了热搜前排——标题就叫“风吹涟漪江泽予”,和“不识妻美xx东”、“一无所有xx林”等并列商业大佬热门梗。

网友们热情高涨,对此纷纷调侃不休。

——“我要是江泽予前女友,这会儿肯定哭晕在厕所了,也太没存在感了吧?”

你才哭晕在厕所,你全家都哭晕在厕所。

——“我觉得未必,你们不觉得江神在提到这段感情的时候表情非常苦大仇深吗?越是表面上云淡风轻,越是心里妈卖批,我盲猜前女友甩的他。”

没毛病。

——“ 1,真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让我们江神耿耿于怀到现在?”

随后,楼歪到了深扒当年甩了江泽予的神秘女人上,话题就叫“寻找江神心底的晚风”。楼越来越歪,商政娱各界都有某些“知情网友”的“爆料”,候选人从知名主持人到商业女大佬,层出不群。

谢昳看得无聊,随手翻到自己微博下的留言,却险些吓到手抖。

——“我记得sunny大人当年也是s大的,按照毕业时间看应该和江神是同一届的同学,不知道女神认不认识晚风啊?”

——“女神不会是晚风本风吧?惊恐.jpg”

谢·晚风·昳:“……”

这届网友实在是太优秀了。

她眼皮直跳,只好做贼心虚般在那条微博下面发了一个留言抽奖信息。

很快那两条评论被淹没在粉丝们抽奖的热情里。

谢昳松了口气,躺回床上,忍不住又打开了采访的视频。她人前装得云淡风轻,话说得狠,但像这样暗戳戳的视奸,这两年还真没少干。

这一次关注点停在了十分二十一秒,男人脸上那抹温柔的、意味不明的笑一闪而过,整支视频里,只有这一秒他的脸上有温度。

谢昳皱着眉往回倒,女主持人上一句问他:“像您这样极度自律的成功人士,有时间谈恋爱吗?”

——有时间谈恋爱么?

——笑。

C,笑成这样,所以是有时间咯?笑而不语,所以是正在谈?

谢昳猛地坐起来,把手机屏幕连上巨大的高清投影仪,戴上床头柜上的金丝边眼镜,一边放视频一边一寸一寸地在他身后的书房里找,神情严肃得像是在办案查监控的警察。

书柜下放了一个梯凳方便拿取东西,他的身高根本用不着,书柜顶和凳子的高度做差,大约一米六。书柜上第二格左侧第三本,《倾城之恋》,他以前从来不看张爱玲。书桌左侧放了个小小的医学人体模型,他的专业是电气自动化。书房右侧巨大的落地窗,挽起的窗帘是淡粉色的,他最讨厌粉色。

谢昳神色恹恹地关了投影仪和手机,嘭的一声倒在床上,睁着一双大眼睛狠狠瞪着天花板。

瞪了一会儿又笑了。

这他妈又关你什么事。

-

时差加上失眠,第二天下午三点多,谢昳才精神萎靡地醒来。她随手抓了件外套,敷衍地画了个淡妆,扎个马尾就打算出门,去赴李教授的聚会。

——“江泽予也去,你到时候可别怂。”

转动门把的手停了下来,刚踩上golden goose小脏鞋的纤细脚踝僵住,两秒后换了拖鞋直奔化妆间。

比日常用量多两倍的遮瑕遮住了大大的黑眼圈,红肿的眼皮靠双眼皮贴。大地色系眼影让人一秒变得温柔,睫毛刷得根根分明又卷翘,神来几笔恰到好处的修容让原本精致的五官更加的立体——当了几年时尚博主的唯一好处就是,你想要让自己全场最美的时候,你就可以。

半个小时后,她全副武装地画好妆,走到卧室旁边巨大的试衣间,伸手推开两扇滑动玻璃门。

几十平的衣帽间,四季单品应有尽有,按由深至浅的颜色排列得整齐。她挑剔地从头选到尾,挨个上身试穿,怎么都不满意。

忽然记起昨晚刚收到的一个巴黎小众品牌寄来的公关包裹,谢昳拆开包装,里头是一条灰色的丝绒吊带裙,一件浅咖色西装外套和一本最新版的风格志。

风格志首页就是这身搭配,法文的评语写着:和过去告别。

完美。

谢昳踢掉脚上那双毛茸茸的兔子拖鞋,换上从鞋柜底层翻出一双周仰杰细高跟,好看是好看,但磨脚又难走,她除了拍照从来没穿过。

门口的全身镜里,年轻女人从头到脚每一寸都很精致,烟灰色长发和眼角那颗淡淡的泪痣让人觉得有些不真实。她对着镜子眨了眨眼睛,自己这个样子,和五年前像吗?

变化很大了吧。

李教授家的院子在北京市郊,开车过去得一个小时,谢昳的驾驶水平在北京恐怖的路况下根本不够看,只得老老实实打车。

一上车,司机师傅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开玩笑:“哟,这天气怪冷的,您这么穿,是赶着去见前男友吧?”

谢昳:“……有这么明显吗?”

司机一脚油门笑得爽朗:“得,还真让我给猜着了,哪个小伙这么瞎,像您这么美的姑娘也舍得分手?”

谢昳没回答,转眸望向窗外。当年眼瞎的,大概是她吧,抛弃了这么个潜力股、日后的国民金龟婿,老妈要是知道,估计棺材板都压不住。

-

李教授家在石景山区往外几公里的一处二层小楼,院子有些年头了,脱落的墙皮和老旧的院门看上去和普通城郊民房别无二致。谢昳推开院门,里头的雅致倒是别有洞天,她蹬着十几公分的高跟走进去,走得小心,尽量不让鞋跟卡进青石板缝里。

此时正是下午四点多,北京秋天日落得早,一轮红色暖阳挂在院外西山,斜斜打进院子里。谢昳想起了她前几天刚收到的单色眼影,暖橙底色带着几不可见的细闪,她记得那颗眼影名叫“sunset”,日落。

一院子忙忙碌碌的人,有的坐着矮凳在帮师母洗菜,有的招呼着搬动桌椅,还有的拿着相机拍小院风景,她却一眼看到屋檐下坐着的男人。

他侧对着她,和李教授面对面坐着,面前摆着棋盘,苍白的指尖拈了颗黑色的棋子,长腿随意地曲着。虽是坐着,但仍看得出身量极高,衬着这木凳子小得可怜。

男人英俊的侧脸和许多年前并没有太多变化,连低头的角度都分毫不差,像极了大学那会儿。好像是某一个下午,也好像外面在下雨,她趴在图书馆大大的桌子上,侧头看他翻了一页又一页的书。

谢昳呼吸一滞,周遭感知骤停,整个世界仿佛静止了几秒,复又鲜活起来。她强迫自己转开眼,僵硬地往里走了几步。

鞋跟与地面敲击的声音引得院子里许多人都抬起了头,除了专注于棋局的两人。

“谢昳来了?好几年不见,越来越漂亮了,走,我帮你把东西放了,老头这会儿下棋呢,六亲不认的,先去和师母打个招呼。”

谢昳看着走到面前的啤酒肚,迟疑了几秒。

啤酒肚挠了挠头,笑起来挤没了眼睛:“我说大小姐,你都不记得我了,我是陈钦啊。”

“……是班长啊”,谢昳对他笑了笑,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这两年伙食不错。”

听说国内猪肉涨价了,能把一个还算清瘦俊秀的小鲜肉喂成这样,真是辛苦猪了。

她跟着陈钦往屋里走,一路上看到不少昔日同学,越看心里越是妈卖批。敢情今天这顿是鸿门宴啊,好几个都跟她不对付,撕过逼的更是不在少数。

李教授这一桌,凑得还真齐。

经过檐下的时候她脚步稍停,高挑的身影在那方棋盘上投下了一片朦胧阴影,棋盘那端有人随着这光影抬起头。

谢昳僵直了腰背,提了提裙角跨过门槛。

那修长指尖的棋子忽得落下,对面老头立马眉开眼笑地收网:“小江啊,漏了这么大个破绽,这局你输了。”

许久后,棋子尽失的人才低下头,神色漠然地颔首:“是老师下得好。”

-

晚饭布置在院子里,四角方桌上放了个巨大的转盘,勉强挤下了十来个人。李教授方才赢了棋,平时古板严肃的样子去了大半,满脸带笑地招呼大家落座吃饭。

菜刚上齐,饭桌上开始寒暄。

谢昳摸摸耳朵,心虚地埋着头吃菜,一声不吭,心里只想赶紧结束这顿饭。她左边坐着师母,右边坐着陈钦,小范围内还算安全。

但出了这个范围,可就精彩了。

陈钦右边的齐远,大四给她写了封情书被她当众撕了;师母左边的邱甜甜,喜欢的男生热烈追求过她。斜对面坐着的赵柠,在水房说她坏话被她当场抓包泼了一牙杯的水。

更别说,对面还坐着个被她渣了的前男友,大概对她恨之入骨。

——韩寻舟你下次别落我手里。

谢昳突然觉得自己特别符合《名侦探柯南》里每一集受害者的设定。饶是她平时为人再是嚣张,这会儿敌众我寡,也只得眼观鼻鼻观心,低调做人。

小院里只屋檐下一盏灯,昏暗的气氛适合闲聊。酒过三巡,大家互相问近况,问到江泽予的时候都免不了小心翼翼的阿谀奉承,话题不断围绕着他创办的公司,择优。

择优创办于四年前,是一个网络购物平台,起初以一些高精尖科技产品为主打,经过多轮融资,发展到现在业务十分广泛,活跃账户上亿,已经成为国内领先的购物网站。

“真是没想到咱们系还能出个这么有名气的企业家,来,咱们敬江神一杯。”

“择优的两个创始人,江神还有纪悠之,都是我校之光啊!”

大家纷纷敬酒,谢昳暗暗翻了个白眼,没吱声。啧,这些人脸皮实在是太厚,当年可没少在背地里踩他,现在说这些不臊得慌嘛。

短短几年,江泽予从翻案到创业,一招翻盘,他们变脸倒是快。

她嘴角微嘲笑意还没收好,没承想自己突然被cue到。

对面,一身红裙的周晴萱朝她举杯,脸上带笑道:“说到转行,咱们自动化系何止江神一位呢,不还有个知名博主吗?这杯酒我敬谢昳一杯,当年咱们s大公认的校花,脾气性情也是一等一的‘好’呢。”

谢昳很假地呵呵两声,这位当年跟自己的愁和怨,那可是几页纸都写不完,照着她原本的性子压根懒得搭理,不过看在李教授的面子上,她还是举起了杯,弯着眼睛:“哪里哪里,长相不说,我这性子,还真不如你。”

周晴萱嘴角的笑容僵住,气得想要站起来,却被旁边的邱甜甜扯了下袖子。她缓缓吸了口气,不情不愿地压下怒气,这才低头抿了一口酒。

好在有人转移话题:“谢女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当时大学的时候有传言说你爸爸给学校捐了一栋楼,是真的吗?”

谢昳无辜地眨了眨眼。

谢川一番作秀,真是时隔五年都能给她丢人。

她谦虚地摆摆手:“没有啦——”

众人拍拍胸口:“我说嘛,不然这也太土豪了……”

“——是两栋。”

饭桌上顿时响起一阵吸气声,谢昳只觉得四周仇视的目光越发浓烈,然而在这片吸气声里,她仿佛听到对面轻微的笑声。

她蓦地抬头,圆桌对面男人端着酒杯,一饮而尽,酒杯下露出一截棱角分明的下颌。

这让谢昳不禁想到,她第一次见到江泽予的时候。

第3章

——谢昳不由得想到,她第一次见到江泽予的时候。

九年前,夏末,两个月的暑假过后,s大大一新生刚刚开学。

报道的第二天谢昳就被院里的行政秘书请到了办公室。

九月二号,北京城一夜返夏,急促的雷雨没有打任何招呼席卷而来。

行政楼办公室的灯微黄,谢昳收了伞,掸开裙摆上沾到的水汽,快步上楼走进办公室:“陆老师,您找我?”

行政秘书陆芳是个国字脸的中年女人,神色局促地看着她,嘴角咧得颇有些尴尬,“那个,谢昳同学啊,外面冷吧……喝点热茶吗?”

虽然下了雨,气温却比前两日有所回升,其实并不算冷。谢昳摇头,陆芳想要去拿茶杯的手显得更尴尬,她收回手,两手交握在一起搓了搓,脸上挤出和蔼的笑意,终于切进主题:“谢同学,今天叫你来呢,是想麻烦你今天回去把文件带给谢总签名。”

陈述句末尾又加了句礼貌至极的询问:“……可以吗?”

谢昳皱眉:“文件?什么文件?”

陆芳轻轻咳嗽了两声:“就是有关捐搂的事情,学校里拟了一份合同,里面包括了工程款预算以及工期,麻烦你带回去给谢总看看。”

谢昳抿唇,她不知道谢川又捐了楼。

他从来不吝啬扮演慈父角色,从小学、中学再到大学,一而再再而三借着她的名头做慈善,却不在意这份优越会不会给她造成不好的影响——也难怪她从小到大都没什么朋友。

谢昳心里微嘲,但并不想为难别人,于是点点头,答应之后再三叮嘱:“好,不过谢……我父亲捐搂的事,可否请您保密?我不想刚开学就传遍整个学校……”

她话音未落,便听到门外传来敲门声。

陆芳立刻坐直了身子,清了清嗓子:“请进。”

谢昳咽下话头,回身看去,只见那门框外进来的年轻人个子很高,戴着一顶黑色棒球帽,低着头,帽檐下露出的一方下颚骨轮廓清晰。外头雨下得大,他似乎没有撑伞,帽子和衣服都湿了大片,水珠顺着胳膊滑到指尖,又滴在地上,很快晕湿了一片。

年轻人抿着唇,下巴向下收着,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十分刻意地侧了一下身子。那种诡异的闪避姿态让谢昳有些诧异,行政楼办公室很宽敞,他离她也不算近,根本用不着侧过身子。

那人见办公室里有人在,迟疑了一会儿没说话,倒是陆芳先开口——她说话的时候眼皮都没抬,声音一下子冷硬起来,和刚刚刻意放低的姿态仿若两人。

“江泽予啊,你是来找我问助学金的事情?我坦白和你说,你这个情况,档案上有犯罪案底,助学金是批不下来的。不过学校有一些勤工俭学的工作,你可以申请,但工资不高。你先出去吧,我明天把申请表给你。”

有犯罪案底?坐过牢?

谢昳心道WC,尽量敛着神色控制住不抬头看他,余光却看到江泽予搁在身侧的手一下子握紧了,那清瘦的手背上青筋毕现。

然而很快,那握着的拳头便无力松开,江泽予极其平静地“嗯”了一声,声音低沉得没有丝豪情绪:“那麻烦老师了。”

陆芳从鼻腔里“嗯”了一声。

江泽予又站了一会儿才转身,脚步略有些仓促。

“坐过牢的,成绩再好品德不行有什么用,指不定什么时候还得闹事。学校真是什么人都敢收,也不怕学生家长投诉……”,陆芳看见人出去了,没好气地嘟囔了几句,等看向谢昳时又换了谄媚笑意,将桌上的文件夹递给她,“咱们s大,就该以谢同学这样品学兼优的好孩子为代表。”

品学兼优,大概就是“有钱”的代名词吧。

每次谢川捐完楼,她都会被叫到老师办公室像这般夸赞一番,然后便会在学校里受到各种各样的特殊待遇,当然了,还有同班同学们更加“特殊”的对待。

谢昳对这恭维感到厌倦,接过文件就走,连招呼都懒得打一声。

她快步下楼,却见江泽予半靠在楼梯口的墙上,低着头像是在等人。听到脚步声,他蓦地抬起头,毫不犹豫地抬脚向她走来。

竟然是在等她。

这回谢昳瞧见了他压在棒球帽下的正脸,皮肤苍白到有些透明,眉目精致间带着阴沉郁气。他的一双眼很暗很沉,似是用世上最黑的墨染的颜色,几乎反射不出一丝的光亮。

最难得的是脸部的骨骼轮廓,额骨流畅、鼻梁挺拔、下巴虽窄但不尖。饶是谢昳见惯了帅哥,也不得不夸赞,这人有一副极好的样貌。

可惜她现在无暇思考这个,只略略捏紧了文件夹,心里不免有些紧张。

——这人坐过牢,谁知道犯过什么事,他站在这儿等她,目的很明确。

谢昳抬头看了看楼梯口的监控摄像头,心下稍安,于是抬着下巴先发制人:“那个什么,江同学,你的事我不会到处乱说的。你刚刚在门口也听到了吧,我爸给咱们学校捐了两栋楼,这也是我的秘密,你别说出去,咱们……谁也不欠谁。”

江泽予闻言看了她半晌,幽深的眸子染着郁色,他的唇色惨白,浑身上下还在滴着水,活像刚从水里捞上来。

他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昳心里一凛,咬着嘴唇往后稍稍让了一步,漂亮的面孔上已经露了怯——看来她的答案,他不满意。

她不得已,又问了一句,语气示弱:“你要是不信……要我做什么保证?”

然而面前的人却恍若未闻,在持续看了她半晌后,低了头缓缓地将左手从口袋里伸出来,伸到她眼前,张开。

他五指纤长,骨骼分明,张开的手掌心毫无血色,里头躺着一颗镶了钻的山茶花,那眩眼的钻石将楼道里的灯折射得五光十色。一楼走廊外面,雨幕遮挡住了大半的视线,天色暗沉,好像天地间只有这颗山茶花还耀眼着。

浑身湿透的少年开口,声音哑得厉害:“刚刚在门口捡的,你耳朵上少了一颗。”

谢昳的视线略过他发白起皮的嘴唇,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右耳垂。她脸颊一下子滚烫,因为害怕而绷紧了的神经瞬间化作懊恼。

她抿了抿唇,拿过耳钉往外走。

刚出了长廊,冰凉雨汽扑面而来,谢昳迟疑了一会儿,停住脚步回头,扬了扬手里打开的雨伞:“那个……谢谢,也对不起。你是不是没有带伞,我可以撑你。”

她这会儿说的倒是心里话。

刚刚确实有点害怕,才会下意识想逃跑,但现在冷静下来才想起来道谢——

她这对耳钉价值不菲,要是丢了一只就毁了。何况雨下得实在是太大,他淋着过来,再这么淋回去,肯定会生病。

江泽予的目光清凌凌地看着她几秒钟,许久才开口:“这会儿不怕我了?”

他说话的时候,直直盯着她的眼,眼神毫不避讳,像是能够洞悉人心。

谢昳摇头,目光坦荡:“刚刚是我狭隘,作为补偿和感谢,我撑你走吧。”

江泽予却没再说话,只深深看她一眼后,压低帽檐,大步迈入雨中。他没有要她撑,就好像多问的那一句话,只是为了听她怕不怕他。

真是个怪人。

这便是谢昳以为的初见。

-

接下来这顿饭,谢昳吃得实在是不痛快,时不时就有人劝她喝酒,理由冠冕堂皇,说是同学一场,要一杯泯恩仇。

偏偏李教授也在旁边劝酒,目光欣慰地看着这“和谐”的一幕。

除了那么一两个仇深似海的,其他人跟她的过节其实不大,顶多泼过水撕过情书抢过男人嘛。谢昳只得故作爽快地接过一杯又一杯和解酒,到最后已经喝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她晕晕乎乎地喝干最后一杯,滚烫的酒液入喉,胃开始一抽一抽地疼。果然做人还是不能太嚣张,出来混,都是要还的。

酒终人散,趁着众人留下来互换名片和联系方式的时候,谢昳和李教授打了声招呼,拎着包迅速溜走。

她一路上保持着完美的笑容,身形笔直地走到离巷子老远的一家便利店门口,才算是松了口气。

她拿出手机给韩寻舟打电话。

酒精作祟,谢昳眼神有些涣散,手机屏幕一个变两个,拨了好几遍才接通。

“舟欧舟……嗝——”

“你喝醉了?”

对面的韩寻舟一听就知道,这女人醉得不轻,平时她可不会这么软绵绵糯呼呼地叫她。

“——舟舟”,谢昳小心翼翼地捂住手机,神情严肃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你快点帮……帮我叫个车,今天来的一屋子人我都得罪过,看着我都……都咬牙切齿的,你再不让人来接我,我小命就要不保啦!”

韩寻舟听她那神经兮兮的语气就觉得好笑,翻了个白眼:“……定位发我。”

谢昳乖乖地给她发了定位,挂了电话塞进包里。

周仰杰高跟从来都是中看不中穿,这才一个晚上,脚弓和小趾便无比疼痛。

她脱掉鞋子拎在手里,光着脚蹲在地上等车来。路边的枯草褪去了春夏时柔软的触感,由于干燥失水变得锋利起来,一个不慎便容易割伤皮肤,但也比穿着十公分的高跟鞋舒适些。

地上冷,风冷,身上更冷,她把西装的扣子扣起来,丝绒的裙子扯得老长,两只脚丫子拼命往里缩。酒精的入侵让整个胃部开始隐隐作痛,谢昳皱着眉头,用两只手捂在肚子上,毫无形象可言。

便利店里不时有人推门出来,路过她时总会多看几眼,北京郊区喝得醉醺醺的女人不多,这么好看的更没几个。

就在谢昳冻得嘴唇发紫都快看不出口红本来颜色的时候,韩寻舟叫的车总算来了,车轮轧过满是小石子的柏油路,缓缓地停在她身边,后座的车窗一点一点摇下来。

“谢昳?”

蹲着的女人听到自己的名字抬起头,眼神迷离,心中疑惑,国内现在打个车都实名制了?

“是我是我。”

她哆哆嗦嗦欢快地爬上后座的时候想,韩寻舟居然舍得花这么多钱,叫的车很豪华嘛。

第4章

小半个地球之外的意大利,罗马。典型的地中海气候,秋天亦有阳光普照,比起北京街道上凛冽的寒风倒是温和许多。

酒店顶层的豪华套房里,午后的阳光从巨大落地窗外洒进来。

贺铭见韩寻舟挂了电话,不由得调侃道:“媳妇儿,你和谢昳不愧是闺蜜,真是花见花谢,鬼见鬼灭啊。”

两个大小姐脾气如出一辙,去个同学会都能担心被人给谋害了,改天真应该买个保险。

韩寻舟闻言危险地眯了眯眼,丢了个抱枕过去:“贺铭你什么意思?我脾气不好吗?”

贺铭头一把接过抱枕放在一旁,脑袋摇得飞快:“怎么不好,好得很,我媳妇儿可温柔了,我一点都不怕你。”

他说着走过去,站在她身后搂着她的腰,以示讨好。

韩寻舟懒得理他,滑开微信的联系人列表,找到某个多年没点开过的对话框,迅速把刚刚收到的定位转发过去。

她发完定位锁上手机,转过身来靠在贺铭的肩膀上,静了许久忽然出声:“你知道什么呀,我是被我爹娘宠得天生脾气暴,但昳昳和我不一样的。”

她慢慢开始回忆,很多事情实在是久远,现在想来也颇费一番力气,于是陈述间难免断断续续。

“……圈子里很多人只知道她是谢家唯一的小姐,谢川的掌上明珠,但其实不是这样的……我家和谢家是世交,自然知道一些更加隐秘的事情。我听我爸妈说……昳昳的亲生母亲是当年刘家的小姐,但在昳昳很小的时候,她爸妈离婚了。后来刘家倒了,谢川再婚,她跟着母亲在北京城的郊外生活。”

“而且……谢家曾经的公主其实另有其人。谢川再婚后,和现任妻子周婉玲生了个女儿,取名谢秋意,那才是宝贝得不行。可惜……在我小学四年级那年,谢秋意出了交通事故,夭折了。”

她说着停顿了会儿,语气带了丝质疑:“……听说这事儿好像还和昳昳有点关系。”

“后来,昳昳十一岁那年,她母亲去世,她被接回谢家,我便是在那时候认识了她。”

“五年级的暑假,她第一次来我家玩,个子还没有我高,面黄肌瘦的,穿着打扮像个乡下来的土丫头。我拉着她去我家花园里玩儿滑滑梯,她刚一脸瑟缩地从那滑梯上滑下来,谢叔叔便脸色铁青地从客厅里直接跑到花园,狠狠打了她一巴掌,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死性不改、顽劣不堪。我当时都吓懵了,不就是玩个滑滑梯么?”

韩寻舟说着笑了:“那次真的是我唯一一次见到昳昳哭,嚎啕大哭的那种。你都不知道她那个模样有多丑,整张脸都是眼泪和鼻涕,跟现在这个精致高冷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她笑着笑着,又觉得心里难受,叹了口气:“后来,我再也没见她哭过,总是傲着一张脸,抬着下巴,对什么都无所谓,我行我素还超级爱花钱。好多人都说我们两个大小姐是臭味相投,可这能一样么。”

她是有恃无恐,而谢昳是自我保护,怎么会一样。

韩寻舟说到这里,回头看着贺铭:“昳昳家里情况复杂,父亲严厉,继母苛刻,她虽说性子骄纵,察言观色的本领却无人能及。她看着任性随意,实际上心里比谁都明白,自我保护还来不及,哪里会给自己四处树敌。”

“她大学的时候能得罪这么多人,你以为是因为大小姐脾气吗?”

不等贺铭回答,韩寻舟继续发问:“你可知道,她大四的时候为什么撕了齐远的情书?”

贺铭摇头,他虽然是法律系的,但因着韩寻舟的原因,对这事有所耳闻。

齐远是谢昳的同学,喜欢她好几年,眼看着还有几个月就要毕业,于是被哥们撺掇着写了封情书。他是私底下递的信,可没想到后来谢昳当着大家的面撕了那封信,还指名道姓地说:“齐远算什么东西,想追我,你够资格吗?”

当时全班哗然,齐远的面子当场就挂不住了,最后一个学期借着班干部的职位,没少找谢昳的茬。

韩寻舟说着叹了口气:“那是因为他在给昳昳的情书里写了江泽予坐过牢,是社会上的渣滓垃圾,配不上昳昳,没资格和她在一起——她只不过是原话奉还罢了。”

“还有一班的赵柠,那天在水房里和好多人造谣说江泽予是杀人未遂坐的牢,被昳昳撞见了,上去就泼了她一牙杯的水。”

“周晴萱就更不用说了,她长得不错,一直卯着劲儿和昳昳争s大校花的名头。听说她大一的时候追过江泽予被他拒绝了,后来江泽予和昳昳在一起,她心里定然不爽。出了这事儿后,周晴萱满心的怨恨正好有的放矢,动笔给校长写了封匿名的举报信污蔑江泽予性骚扰,想让学校开除他。”

“当时周晴萱的室友和我们关系不错,信还没递昳昳就知道了,把人堵在校长办公室门口,上去就是一巴掌,我拦都拦不住。”

“她那个样子我到现在都记得,一只手掐着周晴萱的下巴,另一只手扬着,红着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她,活像一只护犊子的母猫。后来周晴萱父母闹到学校来,直接扣了个校园霸凌的头衔给她,还扬言要捅给新闻媒体。昳昳差点被学校开除,最后是谢叔叔出面,这事儿才算完。”

“……这些事儿她从来没打算和大家说,生怕江泽予知道以后心里不舒服,全都自个儿扛了。”

韩寻舟说着抬起头,眼睛很亮,笑得骄傲。

“你以为,为什么大四那年江泽予被爆出来曾经坐过牢之后,还能安安稳稳地待到毕业啊?我们家昳昳,厉害着呢。”

她小的时候就跌跌撞撞着学会了自我保护,后来又懵懵懂懂学着保护另外一个人,强悍嚣张、毫无保留。

哪怕是赔上她自己。

贺铭是第一次听说这些。

他从初中开始知道了谢昳这么个人,印象中她一直是谢家唯一的大小姐,长得漂亮、脾气傲,不怎么说话,颇有点遗世独立的味道,直白点说就是看不起人。

却没想到背后竟是这样一番光景。

他沉默了会儿,看着媳妇儿红红的眼眶,立刻转移话题:“是啊,你们家昳昳是超人,拯救世界行了吧。不过——你刚刚,为什么把定位发给江泽予了?”

韩寻舟破涕为笑,那双大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手指头绕着头发冲他眨眨眼:“闺蜜用来干嘛的?当然是用来——坑的呗。”

-

同一时刻,北京的郊外路灯微黄,谢昳哆哆嗦嗦地打开车门,连滚带爬上了后座。车里的暖气迎面而来,轻轻包裹住每一寸裸露在外的皮肤。

成志勇往后看了一眼,犹豫着开口:“谢小姐,您去哪儿?”

谢昳没发觉这声音和刚刚叫她名字的并不相同,只口齿含糊地报上新家的地址,还不忘轻轻带上车门。

车内大概是放了香薰,味道很高级,此时此刻却让她这个酒精量超标的大脑更加晕乎。

片刻后,车子启动,郊区的路不算平坦,但坐在车内却几乎没有感受到任何震动。后座很宽敞,真皮沙发的触感和脚下柔软的毛毯让谢昳舒服得缩了一下脚,她睁开眼往前一瞄,呦呵,竟然是辆宾利。

对比美帝已经算得上豪华的出租车系统,她深刻地觉得国内的经济发展实在是迅猛无比。

这么好的后座,多适合躺着睡一觉。

谢昳整个人迷迷糊糊地往左边一躺,却突然发现躺在了一个热乎乎的抱枕上,舒服极了。

她拿脑袋蹭了蹭那“抱枕”,还伸手摸了一把,手感真是不错,说软吧还挺结实,说硬吧还挺有弹性,像是——人的大腿?

后座上还有一个乘客?

她吓得一骨碌爬起来,顾不上看一眼旁边的“乘客”,只义正严辞地质问起前座的司机来:“您是哪个软件的啊,滴滴还是uber?您这就不厚道了,做生意可不带这样的啊,我朋友怎么可能叫的拼车呢?”

眼看着喝醉了,吵起架来口齿还是很凌厉,一句接一句逻辑清晰。

成志勇无措地摸摸鼻子,默不作声地转头看向后座一侧的自家老板。

他堂堂择优集团ceo的秘书,什么时候沦为顺风车司机了?见过开着宾利拉客的吗?

成志勇一门心思指望着老板给他正名,却见他慢条斯理卷起袖子,眼皮都没抬,一本正经地撒谎:“你朋友叫的就是拼车,不想坐下去。”

谢昳傻眼,韩寻舟竟然这么抠?

“坐,怎么不坐?不就是拼车么……”,她理不直气不壮,只得歇了气焰,撇撇嘴,转过头想看看这个比她还嚣张的乘客,却一下愣住。

车窗里,车灯暖黄、香薰醉人;车窗外,城市的边缘略显荒芜。然而这样昏暗的背景却遮掩不住男人轮廓流畅的侧脸,这眉毛和眼睛还有挺直的鼻梁,怎么……长得这么像江泽予?

肯定是喝多了。

谢昳闭上眼拍了拍脑袋,再睁眼,那张一成不变的俊脸在夜色下无比清晰,唇角抿着,下巴收紧,脸色已经难看到快与夜色融为一体了。

谢昳眨巴眨巴眼睛,意犹未尽地搓了搓手指头,只觉得刚刚那坚实温热的触感还在。

刺激。

——拼车拼到前男友,还久违地摸了一把大腿,看来他这几年工作虽忙,倒是没有缺乏锻炼。

车里的香薰加速了酒气上头,神智都有些不清,谢昳弯着眼睛笑了一下,从昨晚开始发酵的某些情绪借着酒意作祟。

她把胳膊肘搭在他肩膀上,凑到他眼前,一双眼睛笑意盈盈:“呦呵,原来是我亲爱的前前前前男友啊,怎么,这么着急赶我下车,是不是——”

“——是不是怕你那个身高一米六,爱看张爱玲,喜欢粉红色的学医的小女朋友,吃醋啊?”

第5章

“是不是怕你那个身高一米六,爱看张爱玲,喜欢粉红色的学医的小女朋友,吃醋啊?”

“……”

骤然听到这个冗长又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江泽予完全没反应过来。

他不耐烦地皱了眉头,侧过身来,却乍然撞进谢昳的眼睛。

宽敞的后座,她偏要离他这么近,长眉挑着,眼里盛满促狭又满不在乎的笑意,仿佛刚刚的问题全都是信口胡诌。

再仔细看,那张漂亮得出奇的面孔上醉意实在明显,白皙的脸颊晕开两坨淡粉,一双好看的眉眼在酒意的衬托下更显娇媚。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实在近,近到他的视觉和嗅觉同时受到冲击。五年不见,她似乎换了惯用的香水,但他竟然还是透过那层浮香底下嗅到熟悉的香气。

当年学生时代的黑色长发换成了桀骜不驯的浅灰色,她从前爱穿miumiu的公主风,现下却成了成熟的丝绒深v吊带裙,那领口松松垮垮地搭着,露出一大片洁白细腻的肌肤还有精致锁骨。

江泽予的眉头皱得更加厉害,蓦地侧过头正视车前,不愿再看她:“……你在胡说些什么?”

喝得醉醺醺的谢昳早已经忘了刚刚自己问过什么。

酒壮怂人胆,她毫不避讳地打量起男人的侧脸来,一边看一边餍足地感叹。

熟悉的高眉骨,深深的眸子,挺直流畅的鼻梁,还有年少时期总是被她揉得微乱的发。

谢昳突然想起她在国外上学时候的室友——钟爱帅哥的上海小姑娘。人平生唯一的热爱就是泡吧、发现帅哥,然后要人家的facebook;而她待在美帝最大的理由就是想借着美帝多元的文化,集齐五大洋七大洲的极品。

谢昳砸吧砸吧嘴,她肯定是没见过江泽予,才会觉得那些是极品。

想到这儿,她打了个酒嗝,不由自主模仿起她来——先靠近目标,再伸出手摸摸男人的脸,最后抛个媚眼。

“这位帅哥,有没有兴趣,加个facebook呗?”

媚态尽显的话里载着浓烈酒气,她借着酒劲把仇欣那搭讪时候娴熟的语气和甜甜的嗓音模仿得入木三分,然而这样出色的演技却让眼前这个被“搭讪”的男人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他将唇角生硬地抿成一条线,偏过头,狠狠地躲开了凑过来摸他脸的手。

谢昳摸了个空,只好收回手老老实实捂住自己抽疼的胃,皱着眉头不满地嘟囔:“不就摸把脸吗,这么小气做什么。我不摸就是了,用不着生气,生气对胃不好。”

她闭上眼睛,脑袋沉得要命,偏偏那不争气的胃又抽痛得越来越厉害,于是又嘟囔了几句有的没的,捂着肚子赌气般挪到后座的另一侧,身子抵着车门,不再说话。

车里三人,一人专注开车,一人像是醉意已深,还有一人脸色复杂地沉思,倒是再无人出声。

郊外的夜晚十分安静,静得让人不知所措。

车子平缓地行驶着,无声的氛围下,谢昳却觉得胃部抽疼得越来越厉害。一阵猛烈的胃痉挛过后,她疼得龇牙咧嘴,只得偏过头装作看窗外的风景。

这么忍了几分钟后,那疼痛越发剧烈,每隔几秒钟就是一次痉挛,疼痛让原本昏昏沉沉的大脑清晰了几分。

“师傅……好无聊啊,能不能放首歌,大声一点。”

她用脑袋抵着车窗,颇费了些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成志勇犹豫了一会儿,连上蓝牙随便放了一首歌。老板在车上从来不听歌,他放的是他自己手机里的。

片刻后,车载音响里响起了一首悲伤的情歌,情感直白,陈词滥调。

谢昳丝毫不关心放的是什么,只借着歌声的压制细细地喘着气。

一首歌毕,车内忽然陷入了短暂的安静,暴露出一声来不及收回的艰难喘息。下一秒,这喘息声又戛然而止,仿佛刚刚的声音只是听者的错觉。

“……谢昳?”

江泽予皱着眉头,有些不耐烦地偏了脑袋,目光却骤缩——刚刚还借着酒劲撒欢的女孩儿,此刻双手紧紧捂着胃,脑袋极其用力地抵着窗户,整个人的姿势诡异又扭曲。

他犹豫了会儿,坐得近了些,这才看到她额角冒着的细密汗珠。刚刚因为醉酒而晕红的面颊此时已经煞白,她死死咬住嘴唇,牙齿嵌得深,下唇上已经鲜血淋漓。

却硬是忍着不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江泽予皱着的眉心不受控制地跳了跳,凑过去想掰过她的身子,谁知她实在太用力,饶是他使了些力气也纹丝不动。

“谢昳……”

他犹豫着伸出右手,用手背探一下她惨白的脸,柔软触感之外,那冰凉的温度简直不像个活生生的人。

再开口,声音里带了不易察觉的抖:“开快点,去最近的医院!”

他的话音刚落,右手忽然被抓住,方才还疼得精神涣散的人转过脑袋,额角因为用力抵着窗户而一片青紫。

她红着眼睛直直盯着他,扁着嘴,声音里面带了哭腔:“江泽予,我胃疼,我想吃青椒炒肉……”

没头没脑地说完这句,疼痛击败了仅存的意识。谢昳两眼一翻,落入一个熟悉又温暖的怀抱。

车前,得了吩咐正在全力加速的成志勇没忍住笑了一下——这小姑娘倒是有意思,胃疼成这样还想吃青椒炒肉,看来这胃疼得该。

他调侃的时候丝毫没有注意到,后座上自家老板听到这句话之后,仿佛像是忽然被点了某个穴位。

江泽予低头,看着怀里女孩儿那张和五年前并没有分别的脸,恍然有种黄粱一梦的错觉。

他额角的青筋疯狂跳动着,终究是控制不住地白了脸。

-

大一才过一个多月,s大自动化系便出了两个名人——一个美人,一个怪人。

美人自然是谢昳,那怪人么——

“昳昳,这次我们班班级活动,江泽予又不参加……”,时任自动化系三班组织委员的韩寻舟拉着她抱怨,“我去问他要班费,他居然问我,如果不参加活动,是不是不用交……你说这年头还真有人能缺一百块钱?真是怪人一个。”

韩寻舟和谢昳虽是同个专业,却是不同班。

然而这话并不只有三班同学说,全系的人都在讨论。这也难怪,谁让他永远阴着一张生人勿近的脸,谁让他从来不参加集体活动,更重要的是,谁让他长得帅。

两人正在谢家位于学校附近的高级公寓里,谢昳在试新到的香水。

她轻轻晃动香水瓶子往试香纸上喷,闻言笑:“他不来就随他去,你可别去招惹他。”

倒不是因为她觉得江泽予有案底、太危险,而是觉得他让人捉摸不透。谢昳回想起那天在行政楼,少年那双暗沉沉的眸子和自我保护意识极强的躲闪姿态,只觉得很矛盾。

犯罪者,一般是凶戾而有攻击性的,但他那样子,湿淋淋、死气沉沉,把自己隔绝在世界之外,倒像是一个遍体鳞伤的——

——受害者。

韩寻舟敷衍地“哦”一声,凑上来闻了闻那试香纸,皱眉嫌弃:“两千多块钱的东西,一股六神味儿,还不能驱蚊,就算你家有钱也不能这么糟蹋啊。”

谢昳凉凉睨她一眼:“我又没吃你家米。”

韩寻舟翻个白眼,话题又拐回来:“我才不招惹他,你没听说上周发生的事嘛?男生宿舍一位同学丢了一千块钱,当时大家都怀疑是江泽予偷的,原因是当时事情发生后他被我们班主任叫去喝茶了,有同学听到老班问他有没有偷钱,逼问了一个多小时才放人……我当时就觉得不像,他连一百块钱的班费都舍不得交,每天在食堂打一个素菜、一碗免费的汤,要是真偷了钱,还不得滋润一把啊?”

韩寻舟说着,嫌弃地挥散屋子里弥漫的昂贵雾气,装模作样带了古里古怪的戏腔:“有人喷两千多的香水,更有人喝不要钱的紫菜蛋花汤。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

谢昳听到‘紫菜蛋花汤’后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不是他。”

韩寻舟疑惑:“不是什么?”

“我是说——”,谢昳抬手摸摸右耳,山茶花耳钉上细细的钻石略微烫手,设计加品牌效应,单单一只便价值不菲,“——那一千块钱,不是江泽予偷的。”

韩寻舟眼里闪过一丝惊讶:“这都被你猜到了?我刚刚话还没说完,这一千块钱后来找着了,是那个男生自己落在公共澡堂的衣柜里,昨天才有人捡到。事实证明确实不是江泽予偷的,但奇怪就奇怪在,明明是捕风捉影的事,老班竟然会郑重其事叫他去办公室。”

谢昳想起在行政楼办公室里,陆芳那不屑的语气,心下了然。这就叫偏见,也叫先验概率,对于一个有案底的人,人们在怀疑犯罪对象时会赋予他更大的先验概率。

人心都是如此,没什么公平不公平,可这种先入为主的无奈,没人比她更加清楚。

谢昳垂着的眼眸流转,忽然摘下耳钉问韩寻舟:“你说,要是我把这只耳钉卖了,可以换多少顿饭?”

韩寻舟看了眼她耳朵上端庄大气的山茶花:“……你这耳钉可是秋季新款,就算二手卖贬值了,也不会掉太多。学校门口那家湘菜馆,一般一份盖饭二十块钱,怎么也得两百顿吧?”

谢昳歪了歪脑袋,细细盘算:“两百顿饭,每天中午、晚上两顿,早饭自理,那就是一百天,三个多月?”

韩寻舟疑惑:“什么三个多月,算什么呢?你不会要靠卖耳钉买饭吃吧?谢川断你生活费了?”

谢昳笑:“没有,我还债。”

当天中午,s大男生宿舍楼下,江泽予面对着一脸不耐烦的送餐员,向来没有什么情绪的眼中闪过短暂的疑惑。

那时候外卖软件不像现在这么普及,每家饭馆都会雇人送餐。

送餐员穿着印有“忆湘园”字样的衣服从电瓶车上下来,打开车后的送餐箱,拎出一袋分量很足的外卖走到江泽予面前:“同学,你点的外卖。”

面前的男生不为所动。

正是用餐高峰,送餐员急着送餐,催促道:“快拿去啊,我还有好几个地方要送呢。”

空气里沉静了几秒,江泽予开口:“我没有点外卖。”

送餐员翻个白眼,干脆把外卖盒子往他怀里一推:“单子上写了啊,收餐人,s大江泽予,没错吧?不是定了三个月中午和晚上的外卖吗,还非得每一餐都二十元整。二十元整的只有青椒炒肉盖饭,如果不改菜单,我每天都给你送。”

他话音刚落,视线对上男生那双阴沉沉的眼,突然感觉脖颈发凉,现在的大学生都这么吓人的吗?送餐员壮着胆子补了一句:“……不要的话右转有个垃圾桶。”

话毕,骑上小电驴火急火燎地走了。

人来人往的宿舍楼下,衣着单薄的少年怀里抱着一盒沉甸甸的外卖,苍白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外卖盒子简陋,难以阻挡里头饭菜的香气,店家送餐很及时,里头的食物隔着餐盒都烫手。

少年站了许久,低头看了眼外卖单上的信息,终究是拎着那盒外卖上了楼。

从那天开始,他吃了整整三个月的青椒炒肉。

很久很久之后,谢昳趴在江泽予的背上,好奇地问过他:“我定那些外卖的时候还以为你不会吃,你人缘这么差,就不怕是别人的恶作剧?”

吃了三个月青椒炒肉的少年,背着他的姑娘走在漫漫雪地里,呵出的气晕开成一片雾。

“我知道是你,那家店的外卖单上还印了点单人的信息,谢小姐,手机号182……”

谢昳没想到答案竟然是这样,懊恼地捂了捂眼睛:“这么说,倒是我先招惹的你咯?”

少年回过头,笑着吻她:“嗯,是你先招惹我的,昳昳。”

第6章

夜晚的郊区,路上不算太堵,车子很快开到最近的一家医院。车还未完全停稳,江泽予打开后门,把疼得失去意识的人从后座上抱下来,抬脚便往医院里走。

乌云罩月,饶是马路上每隔一段就有路灯,但四面八方的路灯反而把物体照得重影,更加难以清楚眼前的路。

成志勇眼皮一跳,火急火燎地停稳车,小跑了几步把人拦住:“江总,我来吧。”

江泽予错开步子,冷声道:“……让开。”

成志勇没敢让却又不敢提别的,只能换个方式好言相劝:“江总,您今晚喝了不少酒,这路又黑,万一摔着谢小姐就不好了。她怕是犯了胃病,这要是再摔一跤,肯定得疼。”

江泽予低头,看了眼怀里白着一张脸的谢昳,抿唇沉默了半晌,终究被说服。

他把人交给成志勇,按了按眉心:“……你先抱着她去急诊室,我去排号。”

医院人不多,急诊室里,女医生根据谢昳的症状给做了简单的检查,大致确定是胃溃疡伴有出血。

结合女孩子身上浓厚的酒味,病因不言而喻。

女医生眼皮都没抬:“患者今天进食了吗?”

成志勇闻言看向自家老板。

江泽予沉默了会儿,开口却笃定:“没怎么吃,喝了不少酒。”

一顿饭,她看似一直埋头在吃,其实也就吃了几口凉菜,倒是饭后结结实实喝了好些白酒。

女医生闻言抬头,对于这种自己“作”出来的病一向没有什么好脸色:“有慢性胃炎还喝酒?疼到休克倒是种本事。现在的年轻女孩子一点都不知道把身体当回事。病人不懂事,家属也不知道看着点。”

不属于“家属”行列的两个男人,谁都没有说话。

不负责任的病人加上不负责任的家属,医生脸色更差了,没好气地开口:“先去做个ct,检查下有没有胃穿孔。这种情况必须住院,后天安排胃镜肠镜。”

成志勇乖乖推着谢昳去做检查,回来的时候看见自家老板坐在走廊的座位上打电话。

“嗯,我现在在这边的医院……帮我联系一个vip病房……不是我,是……谢昳。”

对方似乎说了句什么,江泽予的脸色明显难看起来。

成志勇走过去时他已经挂了电话。他这才发现老板左边脸上还有手上都有细微的擦伤,衬衫的袖子磨破了些。

肯定是刚刚走得急又没看清路,摔跤了。

成志勇叹了口气,指了指他手上的伤口:“江总,您要去处理一下吗?”

医院里惨白的灯光晃得人眼睛疼,江泽予闭上眼躲避那刺眼的光线:“……我没事,你去等检查结果吧。”

成志勇闻言“哦”了一声,走了两步回头看,却见他扯掉了领带,松了领口,长出了一口气后,筋疲力尽地把脸埋在手心里。

作为秘书兼司机,他跟着江泽予四年多,却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累的模样——哪怕是当年公司刚刚步入正轨,一晚上连赶好几场应酬的时候。

-

谢昳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偌大的病房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模模糊糊想起来昨晚上的事,只能想起来大概——聚会结束,她和江泽予拼了同一辆车,后来胃病犯了失去意识。

病房里淡淡的消毒水味让人感到些微不适,谢昳把脑袋埋在枕头上闷闷地笑,心想这人还算有良心,没把她扔在大马路上。

胃已经舒服了很多,她沉默着躺了一会儿,扯掉手上的输液管,刚掀开被子起身想溜,病房的门“吱呀”被推开。

来人换了身衣服,穿着休闲的套头毛衣,浑身清爽——大概是昨晚在家睡了个好觉。

谢昳眨了眨眼睛,心下感叹——前一天送医院,第二天还来探病,他倒是仁至义尽。

江泽予手里拎着个保温盒,面无表情地走进来,眼神瞥到挂在一旁还在滴水的针管,抬眼看她,语气讽刺:“慢性胃炎,胃溃疡出血,险些胃穿孔。谢昳,五年不见,看来你过得不怎么样。”

她是过得不怎么样,有必要这么揭人伤疤么,真小气。

谢昳这会儿饿得没力气,于是自动忽略他满口的嘲讽,笑得感激又疏离:“谢谢你送我来医院,医药费多少?等我一会儿回家打给你。”

江泽予闻言没什么表情,把保温盒放在床头柜上,按了床头的呼叫按铃:“医生让你住院一周,还有别的检查要做。”

谢昳也不跟他犟,乖乖地“哦”了一声,重新躺回床上给自己盖上被子,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看他。

他按完铃,把病床一侧的折叠餐桌翻起来,替她打开保温桶,然后慢条斯理地走到病房里的沙发上坐下,拿起茶几上的报纸,随意看起来。

却没解释那桶粥的来历。

vip病房在医院住院部顶楼,一侧有面巨大的窗户,透气又光明。保温桶里是金灿灿的小米粥,散发着滚烫的热气和淡淡的米香。

谢昳饿得狠了,也顾不上担心他有没有往里头吐口唾沫,拿了勺子便开始喝粥。粥很烫,经过口腔的降温,软软糯糯的一小口一小口下到胃里,暖和得整个人都舒展开。

期间护士听到按铃声过来,看清状况后重新替她扎上针,脸色很不好看。谢昳倒是配合得很,笑眯眯地让小护士替她扎在左手上,扎完针继续喝粥。

江泽予从报纸后头抬起眼,看着她那乖巧好说话的模样,抿了抿唇。

这副配合的样子,就好像刚刚拔了针管的不是她自己。她从来都是这样,行事永远没有章法,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没有人知道,那双笑意盈盈的眼里到底藏了什么情绪——哪怕是快要疼到休克,她都要借着车厢里的音乐压着,装得跟个没事人一样。

他从来看不懂她,也怨她不让他看懂。

“你再讨厌我,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说句疼,很丢脸吗?”

谢昳闻言咽下嘴里那口粥,抬起头看他,疑惑地眨眨眼,显然是不记得昨晚具体的细节了。

江泽予摇摇头,懒得再和她解释。

谢昳只好继续喝粥,半碗下肚,心满意足地砸吧砸吧嘴,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两条缝:“这粥真不错,不会是你自己煮的吧?这么关心我……谢谢你啊,前前前男友。”

江泽予闻言终于忍耐不住,出言讽刺:“昨天是四个‘前’,今天是三个,几年不见,你的记性倒是变差了。”

谢昳险些呛着,这人一向来爱抠字眼,可这些什么前男友全他妈是她瞎编的,她怎么可能记得清楚到底有几个?

但这种时候,怎么能认怂?

谢昳眨眨眼睛,冲他撩了一下头发:“这话说的……其实我自己都记不清到底有几个,你知道的嘛,国外比较开放。”

“谢昳!”

江泽予瞪了她一眼,蓦地站起身子往门外走,下颌崩得很紧。他走到门边,勉强压下怒气,逼着自己不要和一个病人计较:“我给你请了个护工,这几天你好好在医院待着……好自为之。”

他说完,拉开病房的门,逃一般快步走出去。

这下,病房里便只剩了谢昳一个人,浑身不自在的感觉散去大半,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

就这么安安静静坐了几分钟后,她把藏在被子里,紧紧捏着床单的左手伸出来,放到眼前,仔细端详起来。

手背上扎了针,冰冰凉凉的液体经由血管进入身体,针眼处有一些肿胀。这都是当下真实的感觉,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不那么真实的。

指尖似乎还有曾经触过他唇角的温热触感,掌心似乎残留着那年他眼睫眨过时留下的细微痒意。

谢昳忽然笑了。

怪不得网上都说,防火防电防前女友,曾经那么亲密的人,那种熟悉与情意不仅仅存在于记忆里,而像是刻进了每一寸皮肤,每一根头发,每一段骨骼,只要有机会,时时刻刻都能复苏,从心脏到血液,发丝到脚尖。

不管过了多少年。

只可惜,这样的桥段,可以发生在任意一对久别重逢的情侣身上,但不包括他们。

啧。

谢大小姐垂着眼睛,得出了一个深刻的结论——是时候该找个男人了。

-

医院门口,成志勇坐在车里颇有些坐立难安。

秘书这个职位一向来都属于高危行业,不是因为工作量大、辛苦,也不是因为工作内容危险,而是心理压力大——通常会被迫得知老板各种各样不为人知的隐秘,知道的越多越容易战战兢兢。

但他跟随江总的这四年,几乎没见过一点儿带“花边”的隐私。择优发展到今天,北京城里多少名媛、明星多纷纷往江泽予身上扑,可这位爷愣是油盐不进,处理这类事情一贯绝情、没有一点拖泥带水。

除了生意上的合作,他私底下就连只母蚊子都不见。

谁知道昨天一整晚爆表的信息量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一个五年不见的前女友,一个学医的“现女友”——他真是云里雾里、摸不清头脑了。

而且更匪夷所思的事是,前女友住院,老板竟然在医院里守了一整夜,今天一早又回家煮了粥送过来,照顾得无微不至。

但要说老板有多喜欢她,那感觉又不像,至少这五年来,他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

成志勇想起他昨晚上离开病房的时候回头看的那一眼,老板坐在病床边,一瞬不瞬地盯着床上躺着的人,那眼神凉得连他都后颈发凉。

那种感觉很熟悉……像什么呢?

成志勇这边正抓耳挠腮地想着,恰巧看到江泽予冷着个脸从医院里出来。

他绕过去替他打开后门,男人曲了长腿上车,沉声道:“走吧。”

成志勇点头,又绕回车前发动车子,打了方向盘开出医院的停车区域,犹豫了会儿仍是开口:“江总,关于上周收购的项目,今天晚上和对方公司有个会议,要推掉吗?”

江泽予皱眉:“推掉做什么?”

成志勇紧张地咽了咽唾沫,挠挠头:“那个……谢小姐还在住院,您今天不用来守夜吗?”

他话音刚落险些咬着舌头,因为后视镜里,老板忽得坐直了身子,又露出了与昨晚一般凉凉的眼神:“她住院,我为什么要来守夜?”

成志勇看着这熟悉的眼神,福至心灵地拍了下脑门。

得,他算是看出来了,他那个念小学六年级的儿子被前桌女同学甩了之后,一晚上在家要死不活地绝食,可不就是这个表情么?

第7章

江泽予没走多久,谢昳便换掉那副乖巧模样,再次拔掉针管成功溜出了医院,对他临走前说给她请了护工的事恍若未闻。

明目张胆地从住院部大楼走出来,她心下咕哝,这么快出院并非怕再见到江泽予,根本原因是她太忙——周末便要交稿的合作美妆视频还没剪,还得录在微博、b站还有油管征集的fifty facts about me(关于我的五十个问题)的视频,哪有时间耗在医院里。

这么一想,她心里瞬间痛快许多。

回到家才傍晚,谢昳顺手把保温桶放在料理台上,先给自己倒了杯冰牛奶,想了一会儿,又破天荒地把牛奶放进微波炉里转了三十秒。

微波炉运转的声音“嗡嗡”作响,等待的时间里她拧开台面上的保温桶,里头的粥还温着,剩了一小半。她作势要往水池里倒,转念一想又从洗碗机里拿出一个碗,把剩下的粥倒进去,放进冰箱。

不能跟粮食过不去,不喝白不喝。

“叮——”,三十秒过后,谢昳打开微波炉,把微温的牛奶端出来,往客厅走去。

客厅靠窗的一侧有个巨大的实木工作台,专门用来剪视频、写文案。谢昳戴上眼镜坐进大大的转椅里,点开premiere pro,导入巨大的视频素材包,熟练地操作起来——博主这个工作,看着光鲜亮丽又轻松,其实非常需要自律,每天都得给自己安排合适的工作时间。

一晃过了两个多小时,已经入夜。

视频才剪到一半,她导出来看了一下成品,这才发现镜头衔接生硬、视频逻辑不顺畅,甚至连最基本的字幕都病句百出。

简直就像个刚入门的菜鸡。

谢昳沉默地看着那乱七八糟的视频,就像她此刻乱七八糟的心情。

她毫不留情地按了删除,两个小时的成果瞬间作废。

谢昳抬起头,茫茫然环顾四周,忽然觉得家里好像有点冷。周遭环境太黑暗又太安静,电脑屏幕发出的荧光照得她面色惨白,桌上那杯两个小时前还温着的牛奶忘了喝,重新变得冰凉。

这才恍然记起,这么长的时间里竟然忘记开灯,也忘记开空调。

她“啪”的一声关上电脑,从衣帽间拿了睡衣冲去淋浴间,把莲蓬头的水开到最大。

——“谢昳,五年不见,看来你过得不怎么样。”

再次见面的所有细节像一部循环播放的电影,在脑海中滚动了两个小时,然而到了最后最让她在意的竟然是这一句,不,应该说是这两个字。

“谢昳”。

时隔五年的重逢,他把她的名字念的四平八稳又字正腔圆,这样的称呼不是陌生人更非密友,倒像是那种认识了许多年的泛泛之交。

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他这一声称呼明晃晃地挑起来,让她难以忽视又不甘心,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

公寓楼层太高,每一次出热水都很慢。喷头里的水冰凉,脸上却有另外的一片温热,谢昳抬起手,狠狠地抹了一把眼睛。

“C。”

明明在她的印象里,他从来没有这样连名带姓地叫过她。

-

大一那年的圣诞节,整个工学院考完了c语言,而谢昳在“忆湘园”定的整整三个月的青椒炒肉盖饭,也在前一天送完。

教学楼下,纪悠之见江泽予往食堂的方向走,不免好奇:“江泽予,你今天怎么去食堂吃饭了?你的青椒炒肉呢,老板忘了送?”

他和江泽予是室友,平时关系不算近,却也知道他这人有很多怪癖——比如对于青椒炒肉的热爱简直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整整吃了三个月不带恶心的。以至于连他看到青椒和肉出现在同一个盘子里,都会引起些许的胃部不适。

“嗯,从昨天开始不送了。”

时值初冬,寒风凛冽,教学楼下高达的银杏树落光了叶子。

江泽予穿着件薄棉袄,回答中莫名透露出一丝不舍,似乎这份青椒炒肉他连吃了三个月都没有腻。

他说完,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你要 一起去吗?”

纪悠之受宠若惊地抬头,成为室友一个学期,他还是第一次被江泽予邀请共进午餐,只可惜——

“我去不了,一会儿和几个朋友有个聚会。对了,韩寻舟和谢昳是你们自动化系的吧?你应该认识的。”

江泽予闻言蓦地停住步子,脊背似乎僵硬了半分,然而纪悠之忙着在qq群里回消息,压根没看到。

“你和谢……”,唇齿之间似是被粘住,后一个字在舌尖转了一圈没能说出口,江泽予咳嗽了一声:“你和她很熟吗?”

纪悠之丝毫没有注意到,他说的是“她”而不是‘他们’:“是啊,我们几个是发小,基本上都住在同一个小区。”

他一边应付江泽予的问题,一边手指飞快地在qq群里打字:【一会儿十二点在小翠大排档啊,谁迟到谁买单。】

发小群里迅速飞跃出好多条信息,最活跃的得数庄孰:【我他娘的这次还听你们就是孙子,前两次都是我买单。你们这帮s大的,每次聚餐都挑离s大近的,太不够意思了。这次谁先到谁买单,s大了不起啊?】

贺铭怼他:【那是,哪有你了不起,咱们几个没本事上三本,只能委屈你了。要我说,谁吃得多谁买单,你不买谁买?】

有钱人一贯抠门,一群富二代为大排档谁买单都能争个头破血流。纪悠之看乐了,正打算回复,却听到江泽予又幽幽砸了个问题过来:“你和……你们是朋友?”

“当然啦,从小一起长大的,你说是不是朋友。”

“……嗯。”

纪悠之莫名地觉得这个“嗯”字似乎带了些许令人捉摸不透的味道,像是羡慕,又像是叹息,以至于他竟然想看一看江泽予说这个字时,脸上是什么样的神情。只是等他从一堆信息中抬起头,那人早就收敛了神色。

冬天里,少年衣着单薄,孑然一身。作为一个衣食无忧、呼朋唤友的富二代,纪少爷突然觉得心里有点不得劲。

——这小子,肯定是羡慕自己有这么多朋友!

地主家单纯又善良的傻儿子在这一瞬间豪气冲天,他抬手拍了拍江泽予的肩膀:“吃什么食堂啊,一起去吧?小翠家大排档很好吃的。”

他原本还担心江泽予不好意思,打定主意再劝上几劝,可话未出口,江泽予已经答应。

“好。”

纪悠之郑重地觉得他在这一刻拯救了一个孤独又弱小的灵魂,一边被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一边豪情万丈地在群里发了一条消息:【我今天带个朋友来,这顿我请!】

半小时后,小翠大排档的门口,韩寻舟像发现新大陆般指着谢昳的耳朵:“昳昳,你今天怎么又戴这对山茶花了?我还以为真被你卖了呢,都三个多月没戴了。”

谢昳摸摸耳朵,认真点头:“是啊,因为到昨天晚上为止,我欠的债总算还清了。”

韩寻舟信她个鬼,催促道:“你先进去吧,我去巷口等等贺铭。”

谢昳静静看了她一眼,猜透一切的眼神让女孩儿强装兴奋的表情逐渐凝固,韩寻舟低下头:“我不是……我就是怕他找不到这家店,这不是在巷子里面么,很难……很难找的。”

“再难找,他肯定能找到,舟舟——”,谢昳很少这么亲昵地叫她,每次这么叫的时候,就意味着连她自己都知道,接下来的话很残酷——

“你们两家小时候定下的婚约,上个月已经解除了。”

还是贺铭主动提的。

韩寻舟一下低了头不敢看她,更不敢让她察觉她眼里晕开的湿意,只牵了谢昳的手,不知所措地站着。

很小的时候,妈妈就和她说过,贺家那个比她大七个月的小哥哥,是她以后要嫁的人,她相信了许多年,但现在突然不是了。

谢昳叹了口气。

韩寻舟平时我行我素、性格洒脱,是个典型的北京大妞。但再潇洒的人,总有一块儿无法碰触也放不下的东西,比如贺铭。

她推开门,拉着韩寻舟:“进去吧,好不好?哭哭唧唧的像什么样子,等会儿贺铭来了还以为你就非他不可了呢。”

韩寻舟被她刺激到了,抹了把眼睛笑:“就是,他贺铭算哪根葱?我怎么就非他不可了,婚约解除了我可是大大松了口气的好吧。”

两人按照群里的消息找到了包厢号,房间里只有纪悠之一人,大剌剌占了临窗视角最好的位置。见二人进来,他极为绅士地站起来给她们拉椅子。

“两位大小姐,请坐。”

谢昳笑,脱了大衣挂在墙上的衣架处,又摘下羊绒围巾,随意搭在椅子后面。

韩寻舟看不惯纪悠之这装腔作势的态度,作势踢他一脚:“纪幼稚,大一都过去一半了你怎么还这么幼稚?”

纪悠之正想辩驳,见包厢洗手间的门开了,于是隆重地指了指谢昳她们身后:“大小姐们,给你们介绍一下我的室友,也是你们自动化系的。”

谢昳和韩寻舟闻言回头,三人视线交错,两秒钟后:“……江泽予?”

洗手间的磨砂玻璃门被推开,走出来的男生个子极高,皮肤很白,削瘦的脸轮廓分明,精致眉眼向下沉着,薄薄的嘴唇习惯性抿成一条线。

不是自动化系出了名的怪人江泽予,还能是谁?

韩寻舟惊讶得声音都变了形,这哥们儿整整一个学期从来没参加过任何集体活动,她还以为他从来不与人交往呢。

想到这儿,她又生起气来:“怎么纪幼稚找你吃饭你就出来,我作为咱们班组织委员,面子还没纪幼稚大吗?”

江泽予没回答,视线越过韩寻舟,落在谢昳的脸上,一秒、两秒,挪开。短暂的停留仿佛只是在分析眼前的人是谁,又像是没记起来般自然而然地挪走了视线。

包厢另一角,端坐在位置上的谢昳撞上他沉沉的一双眼,只觉得那两秒钟自己像是一头栽进了浓雾里,分不清来路和去路。

她回过神来,不由自主摸了摸右耳上那颗耳钉,脑海里涌上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三个月的送餐结束,他至少今天不用饿肚子。

她被自己莫名的想法闪到,不免失笑,他饿不饿肚子又关她什么事。

这边韩寻舟见江泽予久久不回话,翻了个白眼扯过菜单:“真没劲,点菜点菜。”

这顿饭吃完,除了平时最咋唬的韩寻舟话少了,并没有什么不同。贺铭作为未来律师的口才似乎完全没受到解除婚约的影响,依旧侃侃而谈;而桌上多的那个人全程一言不发,只低着头吃菜,或者说其实连菜都没吃几口。

饭后,韩寻舟和几个男生开始拼酒,谢昳无意喝酒,便穿上大衣走出大排档。

她推门而出,才发现外头下雪了。

幽深的巷子里,那排列整齐的青石板地面上积了薄薄一层雪。她抬起头,伸出手掌摊开,一片雪花落在掌心,冰凉又柔软。

气温比中午之前又降了几度,冰凉的风窜进脖子,激起了一片鸡皮疙瘩,谢昳忽然意识到脖子空空的。

她转过身想回大排档,却见离她几步的距离处,少年衣着单薄地站着——他大概是出来得很急,连外套都来不及穿。

没一会儿,少年薄薄的毛衫上就落了一层雪,他看着她,伸出手,手里拿着她的羊绒围巾。

谢昳很是头痛,这条羊绒围巾价格甚至比一只耳钉更高,那……又该算几顿饭?

不等她算清,江泽予沉沉开口:“谢……你的围巾没有拿。”

谢昳抿着唇往前几步,接过自己的围巾围起来,张了张嘴:“谢谢,不过这条围巾我本来也要回去拿的,不能算……”

不能算又欠了他。

江泽予似是没有听清,问了句:“……你说什么?”

谢昳摇摇头,又想起他刚刚对自己敷衍的称呼,于是翻个白眼:“谢什么谢,我叫谢昳。”

给他送了三个月的饭,竟然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平生第一次被如此忽视,谢昳心里很不是滋味。

江泽予一怔,暗沉沉的眼里忽然闪过一丝笑意,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下:“我知道。”

谢昳冲他挥挥手,转身离开,心里却压根不信——如果知道她的名字,为什么不叫出来?

很久之后,她才明白那个时候他为什么不叫她的名字,他当然不好意思叫——她在某一次大物实验课后,看着他无意落下的草稿纸背面,满满一页“谢昳”二字后,如是想。

——再后来,那个说一半留一半、丢盔弃甲破绽百出的“谢”字,又变成了缱绻又粘牙的“昳昳”,反正他是再也没能连名带姓地叫她了。

第8章

十一月初,谢昳在蔫了整整一周之后,总算整理好了心情。北京城这么大,她和他没有共同的圈子,或许再也不会见了吧。

于是微博大v、知名时尚博主“sunny大人”开始营业,发了一条官宣微博——和时尚社交购物平台茶话会平台的签约合作。

“今天是去@茶话会的第一天,希望未来能够合作愉快吖!”

一条微博配上今日outfit,发出去没多久,转发评论量破千,反响很是热烈。几个粉丝群里的大粉纷纷艾特‘茶话会’官方微博,让他们务必多多担待自家女神。

谢昳一边吃早餐,一边翻着微博底下她的小粉丝们有爱的评论,偶尔回复几条。

看着自己微博大几百万的粉丝数,她不免有些唏嘘。

她刚出国那会儿,满腔郁气无处宣泄,就拍了一个吐槽奢侈品包包的视频传在油管,没想到迅速蹿红。

很多人说sunny人美钱多人又闲,天生就该吃时尚博主这碗饭,别的不说,仙女般的脸就足够她出圈。

几年下来,凭借着独特的穿搭眼光和高级的审美,她的粉丝数量不断暴增,甚至赶超国内一些三四线明星,时尚资源好得不得了。

谢昳发展到今天这一步,一直都是单打独斗,然而随着粉丝量越来越多,创作、拍摄、剪辑以及推广业务等等让她分身乏术,逐渐地萌生了签公司的打算。

这次回国,是因为和国内的时尚社交购物平台巨头——“茶话会”签了长期合作。

-

茶话会的总部离谢昳的新公寓很近,走路只要十来分钟。

公司装修风格非常年轻,自媒体运营部在三楼,谢昳一路往里走,听到好些人在议论。

“欸,你们听说了吗?咱们公司上周被收购了,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事变动。”

“收购?怕是空穴来风吧。咱们家在女性时尚网站这一块儿遥遥领先,成立两年市场份额不断上升,其他公司都望其项背。想要收购我们,那得多大手笔啊?”

“内部消息,百分百可靠,新老板是江……”

写字楼走廊一侧的窗户开得很大,窗帘被迫鼓起一个巨大的包,猎猎作响,细碎的议论声越来越远,倒是时装周秋季新款的小猫根与地面撞击的声音清脆悦耳。

谢昳轻盈地走过长廊拐角,伸手推开自媒体运营部的玻璃门。

-

招待她的时尚组组长章朝是个时髦的青年,头顶黑发间夹着一撮绿毛,身上穿着笔挺的酒红色阿玛尼套装,红配绿骚气十足。见到她时一双桃花眼微微发亮,笑容带些痞气,语气里丝毫不掩饰对她的赞美:“sunny大人?真人比视频里还要好看。”

谢昳看了眼他的胸牌,勾起一边唇角伸手:“你好章朝,叫我sunny就行。”

章朝礼貌地伸出手与之交握,眼睛却不受控制地盯着她看了好几眼,职业习惯令他迅速做出一系列判断——一米六五往上的个子,腿长腰细,头身比完美。五官精致又不泯然众人,长相非常出挑,更遑论那双令人记忆深刻的眼,眼神温和中又带着些许无意为之的随意,有一种厌世的调性。

再往下看,修长脖颈系了条花色独特的丝巾,浅色系羊绒衫配松垮的烟管裤,更赞的是脚上竟然穿了双亮猫跟皮靴,一身很随意的日常穿搭,却把娘man平衡做到极致。

他心下咋舌,作为茶话会的时尚组组长,平时接触的大小明星网红不在少数,但平心而论,这位姐的颜值和时尚感绝对能排进前三。

章朝愣神良久,终究没有忘了工作:“这是你的工作室,电脑上一些必要的软件已经配好了。你的助手明天来报道,咱们公司对于自媒体博主没有什么约束,每周只要求出勤二十个小时。”

谢昳点头,这些信息她在合同里已经知晓。

两人就合同商定了一系列工作事宜后,章朝和她闲聊起来:“……sunny你大概还不知道,咱们公司上周被收购了,就在你签合同之后没多久。”

谢昳想起来的路上依稀听到的议论,将额前的碎发拨到脑后:“换老板了?那平台对博主视频内容的约束还照旧吗?”

她对于老板是谁并不关心,只关心平台对于博主的约束。回国前有不少自媒体平台、工作室向她抛出了橄榄枝,而她最终选择了茶话会。茶话会最吸引她的地方,就是除了合同规定的一些推广,对创作者视频内容没有要求——不会被迫恰烂饭。

章朝被她撩发的动作惊艳到,愣了几秒后眨眨眼:“这点还请sunny大人放心,咱们的新老板很开明,除了股份变动,公司的运营模式和人事不会有任何调整,平台和自媒体创作者的合作也维持原状。”

谢昳眨眨眼,表示庆幸。

章朝说着,走到办公室前,从桌上拿起一个信封递给她:“下周一yr集团和茶话会联合的新品发布会,也是他们入驻茶话会平台第一次线下活动,届时很多明星和自媒体红人都会来。这是出席名单,你看看,没问题的话我这边给你安排一下礼服和妆发。”

“对了,咱们公司的新老板也会来,你应该很耳熟——”

谢昳边听他介绍,边撕开信封封口,抽出邀请函和名单展开,第一页正中那几个烫金的大字令她嘴角微抽。

“——择优集团ceo,江神江泽予,我没记错的话,和sunny你是校友呢。”

谢昳抬头,一贯随意的态度忽然涌上些许挫败:“请问……我还能毁约么?”

章朝不明所以地挑挑眉,笑着把合同翻到某一页,指了指上面金额巨大的违约金。

谢昳顿时痛不欲生,她从四年前开始就拒不接受来自谢川的一切经济支持,这比违约金,她付不起。

事情已成定局。

前几天还觉得江湖偌大,此生不复相见,谁能想到短短几日过去,那个曾经被她狠狠甩了的前男友,竟然成了她不能得罪的金主爸爸。

——当初为了跟他分手,什么狠话脏话都说了个遍,没有给他留一丝体面。如果五年前的她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她肯定会选择分得温柔一点。

-

从茶话会总部出来刚过中午十一点半,天色依旧发灰,甫一推门,寒冷的秋风裹挟着些许冰凉的雨打在谢昳的脸上。

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天气预报。

实时预报说是三个小时内雨不会停。

她暗道一声倒霉,把装了合同的文件袋往脑袋上一扣,走出写字楼。

写字楼隔壁是家写着意大利语的咖啡店,装修风格异常简陋。

谢昳刚要了杯espresso,风衣口袋里的手机便震动个不停。她慢条斯理地端着咖啡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这才悠悠接起电话。

对面是庄家少爷庄孰——除了韩寻舟和贺铭,当年的一众发小当中,如今也就他和谢昳联系得最为频繁。

他那边背景很杂,听声音像是在玩儿桌游:“大小姐,在做什么呢?”

庄家家大业大,不比谢家逊色多少,然而他这声“大小姐”,着实不是虚假恭维。当年他们这群发小中,谢昳永远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长得漂亮,性子孤傲,从初中到高中成绩永远名列前茅,上流圈子里哪家父母不夸赞一句“谢家丫头,那才是真真正正的大小姐范儿。”

谢昳把手机拉得远些:“刚从公司出来,怎么?”

庄孰神神秘秘地捂住话筒,语气有些激动:“我得告诉你一个惊天消息,你不是签约了茶话会吗?我刚跟一群朋友玩儿桌游,听人说,江泽予收购了茶话会!”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没过多久,玻璃上的雨幕连成一片模糊着人们的视线。街上的人们开始四处寻求躲雨的地方,四处都是生冷的写字楼,于是越来越多人发现了这家不起眼的咖啡厅。

谢昳一边庆幸自己早早占了座,一边危险地眯了眯眼睛,冲电话那头笑:“所以呢?”

那语气里,丝毫没有惊讶的成分。

庄孰哑然失声,愣了好几秒才开口:“……你都知道了?那你还这么淡定?掌握你经济命脉的金主爸爸,可是被你用完就扔、始乱终弃、狠狠甩掉的前男友欸,你就不怕他给你穿小鞋?”

一句话堆叠了好几个乱七八糟的形容词,层层递进的语气一而再、再而三地控诉她当年的恶行。

谢昳如何不心虚,从知道消息到现在,腿都是软的。

可大小姐嘴上却是从来不肯落了下风,言辞犀利地反击道:“我怕什么?你光记得我甩了他,怎么不记得我们之间还有三年的情分在呢?这秋风一吹,说不准死灰复燃,前男友一夜变成现男友,我不就抱上大腿了么?”

她话音刚落,却见一双包裹在合身西装裤里、笔直修长的大腿如同鬼神般出现在了眼前。

谢昳如电影慢镜头般缓缓抬眼,经过几秒钟的大脑当机才最终确定,这大腿,就是她刚刚叫嚣着要抱的那双。

顾不上那边庄孰唇枪舌战的反击,谢昳迅速掐断了电话。

窗外雨声渐大,哗啦啦冲刷着街道上的浊气。咖啡厅的玻璃门开开合合,门口的风铃声响了又停,停了又响,进来的全是些狼狈躲雨的路人。而在这嘈杂的交谈声和点单声之中,李宗盛沙哑浑厚的声音正好唱到那句“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

方桌前,江泽予居高临下看着她,眼神却没有什么焦点,他神情冷漠地拂开肩上雨水。

“死灰复燃?外头下这么大的雨,我看未必燃得起来。”

“……”

第9章

“死灰复燃?外头下这么大的雨,我看未必燃得起来。”

他说话的时候,咖啡厅里正放到李宗盛唱的那句“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

明明是感慨万分、不舍又惆怅的一句歌词,配合着这场景听来,竟然显得有点滑稽——往事不要再提,再提的人就是S*。

然而谢昳听到这句话的第一反应不是尴尬,而是切切实实地愣住了——他们认识九年,相恋三年,她从来不知道,他还有这样言辞犀利、能言善道的一面。

江泽予这人一向话少,他暗恋她的时候连她的名字都叫不出口,没想到在一起了以后更是言简意赅,所有的情意都藏在了那双暗沉沉又湿漉漉的眼睛里。

他们两个在一起三年,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她说、他听,哪怕她有时候任性起来说得话毫无道理,他也奉若圣旨,从来不反驳。

——哪里有像今天这样的反应敏捷、伶牙俐齿?短短一句话里熟练地运用了借喻、反讽等修辞手法。

要不是眼前这个人熟悉到就算化成灰她都认识,谢昳简直要以为他是被人冒充了。

等思索完以上这些,总共耗时几秒钟后,谢昳忽然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试想你前几天还很拽地从医院逃走,摆明了完全不想再有来往的样子,今天就被抓到在背后谋划着要“春风一夜,前男友变成现男友”。

“……”

她前两天努力维持的那个冷艳高贵初恋情人的形象,简直就特么是个笑话。都说在所有男人眼里,初恋就是白月光,她曾经也这么想,但现在……

顶多就是碗白到发光还粘了吧唧的猪油。

谢昳嘴皮子再溜,这会儿也真的想不出什么话了,只好慢慢地端起咖啡,把半张脸藏在了杯子里,装死。

她一向来都是让别人尴尬的那个,所以轮到自己尴尬的时候,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谢昳——”,江泽予没有给她装死的机会,他俯身看她,一只胳膊撑着桌子,另一只手轻轻巧巧地把她用来挡脸的咖啡杯拿下来,“你前几天,为什么从医院逃跑了?”

他的语气平平,没有责问,更加没有纠缠刚刚的事。

谢昳这会儿心里真的是有点感激的。

她眨巴眨巴眼睛,顺从地让他把咖啡杯子从她手上拿走,回答他的时候谨慎了很多,挑了个最不会出错的:“哦,我突然想起来前一天走的时候家里没有关空调,我怕浪费电。”

简朴又诚恳的答案,多么清纯不做作。

“哦……是吗。”

江泽予的眼神没有什么变化,慢条斯理地把咖啡轻轻地推到一边,语气平静:“我还以为你是不想还我医药费,急诊、ct外加vip病房住院、吊瓶,一共一千四。”

“……”

“你还拿走了我的保温桶。”

“……”

“我家厨师在来被雇来我家之前,一碗粥卖八十八块。”

“……”

外头的雨哗啦啦地下,满街的人无处躲雨,都把恶狼般的目光投向了这个简陋的咖啡厅,红着眼睛往里面冲。

咖啡厅里的人越来越多。

男人低沉又平静的声音响起来:“这么算下来,你欠我两千块。就为了两千块钱,你连身体都不顾,躲了我七八天,真的没有必要。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不想还可以告诉我,我不想因为两千块钱坏了情分。”

谢昳瞠目结舌:“……”

情分你大爷!

谢昳的每个毛孔都感觉到了周围一圈圈令人发毛的视线,甚至旁边有一个五十多岁的阿姨,原先正动作麻利地拍掉羽绒背心领口的雨水,闻言震惊地转过身来,眉头紧皱地打量她,连雨水漏进脖子里都懒得管了。

其他的叔叔阿姨们也没闲着,纷纷冲她投来了恨铁不成钢的惋惜目光,仿若看着一个逐渐走向不归路的失足少女。

热情的老北京街坊邻里大家庭里,一人犯错,人人有责。

果然——

“丫头,真不是阿姨多管闲事,这欠人家钱不还,咱自己心里也不舒坦不是?”

“是啊丫头,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咱做人要硬气,首先就得不欠人的。”

“你这么漂亮,这么年轻,往后挣钱的机会可多的是呢,咱不差这两千块,可千万别犯糊涂了。”

“……”

微博八百万粉丝的谢博主从包包里掏出墨镜戴上,冲着周围礼貌地笑了笑,一把拉过始作俑者,头皮发麻地挤出了咖啡厅。

-

谢大小姐活了二十几年,被很多人说过挥金如土、腐败纨绔,还真是生平第一次因为欠钱不还被教育。

偏偏,她还真没法反驳——钱是她花的,也是她没还,辩无可辩。

但谢昳发誓,她那会儿真的是想过要还他钱的。

她从医院溜走之前,想着或许不会再见了,便想恶狠狠地在床单上留下几千块钱,给自己一贯大方又壕气的形象完美地收个尾。

可她当时兜里只带了两百……

当然,也可以手机转账的,但就为了区区两千块钱,去要江泽予的联系方式,这种瓜田李下、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举动,谢昳实在是做不到。

咖啡店的对面就有个银行,谢昳拉着人呼啦啦地跑过马路。

正好是绿灯,被拉着胳膊的人又格外顺从,两个人没淋几步路。

谢昳木着张脸,一只手擒着那人的手腕不让他跑,另一只手把墨镜推到头顶,利索地翻包拿卡,对着atm机迅速输完密码取出两千块。

像烫着手一样塞进了他手里。

还了钱,谢昳的腰板立刻挺直起来,语气不算好:“……你要不要数数?”

江泽予摊手,满意地把那一沓钱对齐,从中间一折随意地塞进了上衣口袋里,哪里有一点点在乎这个钱的样子。

真行!

谢昳挑了眉,狠狠看了他几眼后,拉开银行的玻璃门,冒着大雨往外跑。

前几天在病房里三两句话把人气跑给了她错觉,以为江泽予还是曾经那个安安静静会因为她的某一句话红了耳尖的少年。

这下完全明白了,他那会儿只是懒得跟病人计较。现在的他,简直就特么是一只大尾巴狼,一朵盛世白莲花!

老话说得好,怨恨使人扭曲,仇恨使人变态——说到底还是她活该。

谢昳跑出一段路回头一看,马路对面的咖啡店里,好几个叔叔阿姨伸长了脖子往窗户外头瞅,在全程观看完她还钱的举动后,纷纷满脸欣慰地朝她挥手。

在一群“知错就改,善莫大焉”的眼神里,谢大博主满脸发烫、狼狈奔走。

-

成志勇在车里等了没一会儿,老板就回来了,一身昂贵的西装被淋得半湿,西装前襟的口袋里却鼓鼓囊囊的。

成志勇问:“江总,咳咳,您见着谢小姐了吗?”

今天他开车送老板过来这儿开会,他刚把车停下来,恰巧看到谢昳端着杯咖啡,往靠窗的座位走。

“江总,那位是谢小姐吧?上次她胃病犯了,咱们送她去医院的那个。”

后座上的人猛然抬起头,视线在人身上停了两秒钟后又迅速地收回来:“嗯。”

却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成志勇以为他还在生气她不告而别的事情,更是拉不下面子。

但自从他上次读懂了江总那两个眼神,就立刻觉得自己产生了一种对他那个傻儿子才有的责任感。

他决定递个台阶。

“咳咳,江总,上次咱们送谢小姐去医院,她都没有还您医药费欸,ct加上住院一共一千四,咱们不管她要吗?”

他话音刚落,后座正安静看文件的男人忽然抬眼,不是太有焦距的眼神凝了一下,而后诡异地勾了勾唇角。

他点点头,把一堆文件放在座位上,打开后门下了车,冒着雨直奔咖啡厅。

走得太急,连雨伞都忘了拿。

可现在才过了十来分钟,他便回来了。

成志勇发动车子,好奇地问:“——江总,怎么样?您和谢小姐说话了吗?”

江泽予“嗯”了一声。

“那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上次没来得及叙的旧,没诉的衷肠,怎么样也不能在十分钟之内完成吧?

车子里沉默了很长时间,雨幕里,前一个路口亮起了红灯。

成志勇缓缓停下车,听到江泽予静静说道:“我问她要钱了。”

原本平缓的减速成了一脚刹车,成志勇:“……”

他那不是递个台阶吗?哪里是真的让他去要钱?

成志勇的笑容颇有些难看:“您……您真管谢小姐要钱了?她怎么说?”

江泽予缓缓地从鼓鼓囊囊的西服口袋里拽出一叠钱,因为淋了雨变得有点软趴趴的。

他炫耀一般晃了晃那叠软了吧唧的钱,眉头微挑:“怎么,你以为我会要不到吗?”

——上一次她的那一句“青椒炒肉”,让他昏了头又乱了神志,竟然都忘了这几年里,他有多恨她。

第10章

谢昳一路跑着回到家,落得个浑身湿透,浅色的羊绒毛衣紧紧贴在身上,轻轻一拧便是一抔雨水。

她哆哆嗦嗦地冲去淋浴房洗完澡,换上一身干燥的睡衣,身体逐渐暖和起来,却还是止不住浑身发抖——被江泽予给气的。

谢昳咬牙切齿间又百思不得其解,五年的时间,怎么就把那么个沉默寡言的人逼成了这副模样,又或者说,他其实生来就有刻薄的天赋?

她拿了条毛巾,盘腿坐在地毯上擦头发,一点点地想着两人认识以来的每一件事情,却依旧没能发现任何端倪。

他那个时候,整天阴沉沉的,半句话都不说。明明喜欢她却偏要藏在心里,就连在一起都是她的强势决定。

哪里有现在的伶牙俐齿。

大学那会儿,他们这群留在北京上学的发小时不时就有场聚会,以排遣无聊的课业生活。

自从那次在小翠大排档的聚餐之后,正义感和道德责任感爆棚的纪幼稚偶尔便会叫上江泽予一起。

他们几个都是爱玩的人,小圈子虽好,却也不对外来者摈诸门外。再者江泽予又不说话,全程安静如鸡,没有任何存在感——于是这个奇怪又和谐的组合就这么维持到了大学毕业。

大一下学期,初春,玉渊潭的樱花盛放,几个人约在附近一家江浙家常菜,从包间的窗口望出去就是成片成片的樱花。

纪悠之和贺铭正就s大坑爹的重修政策进行一番深入浅出的批判,说到激动的时候,一旁安安静静的韩寻舟突然拍着桌子站起身。

她喝了点小酒,满脸红晕,郑重又激动地和大家宣布她脱单了,对方是隔壁兄弟院校t大的一个男生,在某一次聚会上认识的,追了她好几个月。

她说完,半得瑟半炫耀地给大家看她手机里存的照片。照片里,t大西式建筑前大片大片绿油油的草地上,帅气的男生笑脸阳光,身材挺拔,一双桃花眼带着笑意。

长相、身高、学历,统统很不错。

桌上响起一阵抽气声,庄孰大剌剌“啧”了两声,酸她:“韩寻舟啊韩寻舟,怪不得好一阵子没看见你,有了这么个帅哥哪还看得上咱啊,白请你吃这么多年的饭了。”

韩寻舟笑得一脸羞涩,破天荒没有怼他,显然是被“帅哥”这两个字取悦到了,与有荣焉道:“怎么样,我男朋友帅吧?他可是t大计算机系的系草呢。”

纪悠之觉得自己可不像庄孰那个大**,半点眼力见也无。

他看了眼照片,又看了眼身边坐着的一脸冷漠的贺铭,饶是那男生再好也不敢夸。

但不说话吧又很尴尬,于是他盯了那照片半晌,只憋出来一句:“t大的草坪……真漂亮,真绿。”

“噗……”,庄孰闻言一杯水喷了半杯,咧着嘴给他比画个大拇指,满眼促狭笑意。

他暗戳戳瞄了眼贺铭,那大拇指来回晃了晃,煞有介事地赞同道:“是挺绿。”

谢昳没忍住,嘴角微扬。

贺铭刚刚评论学校的一系列制度,还说得风生水起,这会儿却丝毫没有参与话题的欲望。

他似是完全不在意他们的调侃,只无动于衷地伸了筷子夹菜,端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谢昳却注意到,他筷子上夹的,明明是老鸭煲里的一块老姜。

啧,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活该。

她是早知道韩寻舟找了男朋友的,这会儿见到贺铭的反应,心里熨帖极了。

谁承想舒心的笑意刚在眼底晕开,便对上一旁默不作声的江泽予的眼,两人不经意间对视几秒,她冲他笑了笑,他却忙不迭地错过眼神,掩饰般夹菜。

慌乱之中竟然也夹了一块老姜。

老鸭煲里笼统两大块姜,大概从没想到过自己会比鲜嫩的鸭肉更加抢手。

谢昳突然就笑不出来了。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几次,比如——

某次在图书馆,她碰巧坐他身边,隐隐约约感受到从侧边投过来的灼热,等转过头去却只能看到那人故作镇定收回的视线。然而整整一个小时,他没再翻一页书。

两个班级在一起做大物实验,她和江泽予被分到同一组的那几次,他的操作分都很低。

这些已经足够说明,更遑论她在某一次课后,不小心捡到他落下的草稿纸,翻过来一看,满满一整页的“谢昳”二字。深浅不一,不同字体,不同颜色,排列得很乱,他把她的名字,写得相当漂亮。

——这个人,大概是喜欢她。

谢昳虽然发现了这件事,但她好容易才还清了耳钉的债,怎么可能再把自己搅和进一桩乱七八糟的感情债里。

况且江泽予背景危险,有过案底,性子又孤僻,虽然说长得好看,但其他方面实在不符合她的择偶标准。

比如话少。

谢昳小时候最爱看京津冀地区的相声,不大点的时候就抱着收音机听相声,后来她被接回谢家,每天的生活都很压抑,就更想嫁个能说会道、出口成章的。

而江泽予就是个闷葫芦,她自然而然地将他排除在外。

于是,一个暗恋着不说,一个知道了也不戳破,似乎达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

时间就这样,又过了几个月。

那会儿谢昳刚刚过完成人礼,谢川便迫不及待地给她介绍了一堆商政届的名流之后,巴不得她赶紧嫁人,好给家族出一份力——颇有种“养女千日,用女一时”的悲壮感。

短短一个月里,谢昳被逼着相了八次亲,那些相亲对象统统大了她小一轮,一个个看着事业有成、人模狗样的,却没有一个能让她心里有半点感觉,哦,除了恶心。

谢昳心有郁郁,于是行事越发离经叛道,事事跟谢川对着干——谢川越是强调她没有选择,她越是想要自己选。

还偏偏得选最离谱、最不合适的那一个,气得他暴跳如雷、火冒三丈,才好满足她抵触又叛逆的心理。

谢昳猛地想起了一个人,想起来的时候只觉得通体舒畅,犹如打通了任督二脉,丝毫没有相亲时候讨厌的感觉。

她突然觉得她其实,也是有一点喜欢他的。

于是那天,才刚满十八周岁不久、脸皮还没有如今那么厚的谢大小姐给自己灌了瓶酒壮胆,跑到男生宿舍楼下堵了江泽予。

她不容拒绝地拉着他的手腕,一口气把人拉到学校的湖边。

五月,湖边的柳树长得正茂盛,湖面在暖阳照耀下波光粼粼。

江泽予看着谢昳,充满雾气的眼睛里有一丝疑惑,但还不待开口,就被秒杀。

眼前紧紧拽住他手腕的女孩子脸颊酡红,一双满是傲气的漂亮眼睛里带着些醉意,语气却肯定:“江泽予,你喜欢我。”

她说的是陈述句。

她没有问他,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只惶惶不安地红了耳尖。

几秒钟后,女孩儿看着他那泛红的脸,眉头忽地舒展开,极其得意一般冲他挑眉笑了笑,又重复了一遍:“你看,我说的没错,你就是喜欢我。”

江泽予哑口无言,一双眼眸越来越深,他直直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子,不舍得移开视线。

他生于市井之中,见过形形色色的生意人,客人,过路人。

高考完之后,又坐了两年牢,监狱里有各种各样的犯人,有刚刚犯了错被关进来终日以泪洗面的;也有平时看着不显山不漏水,其实在外面杀了好几个人的;占更多数的是则是把监狱当成了家的泼皮惯犯,滑不溜秋、死猪不怕开水烫的。

监狱里鱼龙混杂,是最能体现人性复杂的一个地方,他自认为这一方面,算是见多识广。

然而再是经验丰富,却从来没有见过像这样的姑娘。

想想也难怪。

他家境普通,运气又差,二十多年的人生昏暗又不幸,就好像一直生活在阴暗得看不见阳光的臭水沟里,身边都是淤泥里长出的腐烂水藻,何时见过像她这般大方明媚的人儿,好似一朵热烈绽放的玫瑰。

嗯,是一朵骄傲的、浑身带着刺的、漂亮的小玫瑰。

谢昳见他不说话,亦不反驳,于是自顾自地宣布:“那就没问题了,你做我男朋友吧。我今天有点头晕,先回去睡觉了,你明天早上到我的公寓楼下接我上课。”

她抬着下巴说完这通话,极其迟疑地,又像是下定决心般地,踮起脚在他清俊的侧脸上亲了一下。

又轻又快的一个吻,像是敷衍又正式地盖个章。

从那以后,江泽予这个一无所有、万事不惧的浑不吝,拥有了自己的玫瑰。

他爱惨了这朵玫瑰,握着就不舍得放手,殊不知握得越紧,刺得就越深,最终入肉三分,那玫瑰跑了,可过了这么多年,刺却再也没能拔掉。

谢昳暴躁地用毛巾卷起半干的头发,一通乱揉。

她越想越觉得,她就是活该。

当初跟人家在一起的时候是一句不容反驳的宣告,分手的时候依旧是单方面的通知,也难怪,五年过去了,他还是这么恨她。

第11章

韩寻舟度完蜜月,回国前好几天就开始在群里张罗着聚会。

好容易到了回国当天,从出发去机场,到起飞,再到降落,除了在机上没有网络的那七八个小时,全程在微信群里直播。

这姐们儿用老北京话来讲就叫“够飒”,说的好听了那叫豪爽直接会来事儿,说不好听了就是咋呼,不过谢昳稀罕极了她这股子“咋呼”劲——她刚回谢家的那阵子,要是没有韩寻舟每天在耳朵边咋呼,指不定现在早就重度抑郁了。

下午五点多,谢昳在工作室把今天的活儿干完,群里又是一条消息轰炸。

【我到北京啦!晚上都给出来啊,难得我和昳昳都在国内,咱们好好聚一聚!】

谢昳手脚轻快地收拾包包,心情着实不错。

说起来,这几年里,她和韩寻舟同时在国内的时间几乎为零。

五年前谢昳去美国留学,期间很少回国。

两年多前韩寻舟辞了工作跑去非洲当志愿者,在那儿一待就是两年,大有这辈子都要在非洲土地上奉献人生的伟大志向。

韩家老两口看着视频里女儿一天比一天黑的脸和与之相比显得越来越白的牙,终日以泪洗面——还是前几个月,贺铭亲自跑去非洲,才把人接回来。

这两人一回国就领了证,刚结完婚,又立马出去度蜜月。

谢昳和小助理打了声招呼,拿着包包下楼,在群里发了个虎摸的表情表示自己会去。

一般这种聚会,群里最活跃的除了韩寻舟,便是成日无所事事的庄孰。

他发了个地址:【得,正好我朋友今儿新开了家酒吧,我去参观过了,很有情调,怎么样,搞起来?】

韩寻舟迅速回复了一堆【赞同】。

她大学那会儿谈过好几个男朋友,没事儿干就去泡吧,对酒吧有种近乎迷恋的执着。

北京机场,贺铭一个人推着两个人的行李,想起那段昏暗的往事,满脸酸涩地看身边的媳妇儿一眼,却被她恶狠狠回瞪——无奈之下只好把输入法中打到一半的“不去”删掉。

庄孰继续张罗,微信群里一共十来个人,全是当年玩儿的还不错的发小。

然而到了最后也只有他们几个能出来,有两个人恰好不在北京,冒个泡贫了两句嘴,还有几个压根就没吱声——

——比如已经飞黄腾达从富二代升级为富豪的纪悠之。

-

收到消息的时候,纪悠之正老神在在地斜躺在办公室巨大的沙发里。

他没回复,只翘着个二郎腿往上翻聊天记录,看到了谢昳发的那个“虎摸”表情。

他想了想,从沙发上爬起来,走了几步推开隔壁办公室的门。

同样是创始人,两人办公室的装修风格截然不同,一个配着豪华的真皮沙发、高档酒柜、大理石吧台还有精细的波斯地毯,而另一个则风格简陋,除了一张还算宽敞的办公桌和规规矩矩的一套会客沙发之外,几乎空空荡荡。

纪悠之每次走进江泽予的办公室,都感觉自己像是走进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村委会。

他皱着眉“啧”了一声,看向正在办公的江泽予:“他们几个一会儿要聚一聚,你老情人也去。”

他说完又加了句:【在什刹海新开的一家酒吧。】

江泽予听到“老情人”三个字头都没抬,却在听到“酒吧”两个字后抬起眼。他按了按眉心:“酒吧?”

“上次都喝得胃出血了,还去酒吧?”

纪悠之摊手:“又不是我让她去的,你有本事把人拎回来。”

江泽予听着他挑衅,“呵呵”了两声,站起身迈开长腿往门外走。

纪悠之无语:“真拎人去了?哥们儿,我提醒你一句话,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你当年有多惨你忘了?血淋淋的教训啊大兄弟,这强扭的瓜不甜,两情相悦才是王道,比如——我和我家宝宝。”

纪少爷和当年一样,丝毫不会看脸色。

自从结了婚,本来就不高的智商更是直线下降,张嘴闭嘴就是秀恩爱,还他妈一脸智障般的幸福,幸福完,看着眼前快要奔三的单身好哥们儿,道德责任感瞬间爆棚:“咳咳,改明儿我给你介绍我媳妇儿一闺蜜,特贤妻良母的那种。”

他怕江泽予不信,又给找了个对照:“比谢昳好一百倍的那种!”

江泽予的脸色越来越青,也不知道是被哪一句气笑,半天才回了句:“她胃出血关我什么事?我凭什么要去拎人……你他妈才是舔狗,我回家。”

-

什刹海附近,几个青年歌手抱着吉他席地而坐,一首接一首的民谣,劈着嗓子比谁的嗓音更大声音更哑。

酒吧门口,韩寻舟在不断张望着,远远看见谢昳便呼啦啦扑上来,结结实实躲在她怀里撒个娇:“昳昳,我好想你呀。”

她一边抱着,还一边嘟囔:“脸色怎么这么差,听说茶话会被江泽予收购了,他是不是公报私仇了?”

谢昳个字高,而韩寻舟才一米五八,这么一扑,颇有些小鸟依人的味道,只可惜被“依”着的这个人碍于贺律师难看的脸色,不得不把她一把扯开。

贺铭为了重新把韩寻舟追回来,颇是吃了一番苦头的,以至于结婚之后占有欲越发强烈,连她这个从小到大的闺蜜都开始防了。

谢昳摇摇头,问:“庄孰呢?”

韩寻舟挽着她往里走:“他在酒吧里,咱们进去吧。”

庄孰坐在角落的卡座里,心情很差。

他让好友把酒吧最贵的酒都上了,前后张罗了一晚上,竟然只来了四个人,不免脸色难看,想来想去终究意难平。

“妈的,我们几个好不容易都在北京,纪幼稚那小子竟然不来,真没劲。”

谢昳手里捏着杯不含酒精的饮料,闻言无所谓地笑笑:“大概是因为我来了吧。”

纪悠之跟江泽予是好哥们儿,两人还一起创业,会为他打抱不平很正常。

庄孰闻言瞪她一眼:“是啊,当然是因为你,你还有脸说?真不知道大小姐吃错什么药了,说分手就分手,我他妈都想替江泽予喊冤。人家现在成了你大老板,让你生你就生,让你死你逃不过三更,以后啊,有你受的。”

谢昳摊手,反倒是韩寻舟拧了他一下,气得两句俗语瞎揉在一起:“别给你点颜色你就蹬鼻子上脸,当年的发小圈子里,后来没来往的一抓一大把,怎么就怪昳昳头上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有些沉默。在他们这个圈子里,父辈们言传身教的道理永远以利益为先,朋友是暂时的,利益才是永久的。童年时候都单纯,但长大之后,交朋友考虑的更多的便是生意场的利益关系。很多时候,不来往便是最好的结局,因为撕破脸皮大打出手的,大有人在。

他们几个能免俗,不是没有原因的。谢昳离经叛道,跟家里关系不好;庄孰家有个哥哥,所以用不着继承家产;韩寻舟父母对她没有要求,做生意更是比较佛系;而贺铭则是彻底走出生意圈,做了个律师。

韩寻舟抿了口酒,打破沉默:“这算什么,没有消息比有消息好,咱们这个圈子,一旦有消息大多不是什么好消息,每年都得进去几个。做生意最重要的是什么?不是挣钱,而是守法!”

谢昳笑她那摇头晃脑的模样:“是不是嫁了个律师当老公,就都像你这么遵纪守法啊?”

韩寻舟高高在上瞥了贺铭一眼:“我爱国守法,干他什么事?咱们国家律法森严,人人平等,你看周子骏犯了那么多事儿,现在还在牢里蹲着呢。要论有钱有势,周家比昳昳他们家还显赫得多,又是北京城的老牌世家,但就这样的家族,花再多钱也捞不出来他,我看他这牢底不坐穿都不行。”

谢昳低着头,没有参与话题,手指轻轻摩梭着茶几边缘,不知道在想什么。

庄孰抓抓脑袋:“周子骏那小子从小就是一肚子坏水,不过他这次真的栽得彻底,周家把消息压得死死的,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怎么坐的牢,听说好像是几个案子连在一起,加起来牢底都得坐穿。”

贺铭也摇头,语气有些凝重:“我们律所有个律师当年就是周家的辩方律师,前两年辞职回老家了,听说……”

谢昳把杯子往几上一搁,笑着站起身往外走:“我去一趟洗手间。”

她说是去洗手间,却拿了挂在一旁的大衣,往酒吧门口走去。其他人还在热烈讨论着,没有注意。

谢昳穿上大衣,一个人走到外面的大街上,神色有些茫然。

夜色初起,北京的街道上灯火如初,又和五年前大不相同。比起当年,更加拥挤热闹,却也更加陌生。

近些年外来人口越来越多,城市里年轻人的比重逐渐上升,于是除了当年老北京的胡同文化,现在更主流的却是年轻人需要借以排解生活压力的酒吧文化。

什刹海这附近酒吧不少,晚上一直都很热闹,爱泡吧的聚在一起蹦迪、喝酒;不爱酒吧里吵闹氛围的也愿意来,坐在随便哪个花坛边厚厚的花岗岩上,就着这条街上满满的人气,唠会儿嗑。

似乎这样才不显得孤单。

她茫茫然地环顾四周,视线在嘈杂的人群中,忽然锁定到一个身影。那人靠在车门边上,两只手插着兜,眉目冷峻。

他隔着几米的距离看向她,神情颇有些复杂,隐隐的恨意中又透露着丝自我怀疑。

——舔狗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

C。

第12章

什刹海附近的街道上人群涌动,高大的国槐躯干挺直,树枝上的叶子已经落光,早已不复夏日遮阳避雨的风采。

谢昳看向离她几米之外的人,恰好他也在看她。

比起前两次见面,今夜灯光昏暗,足够隐藏自己的情绪。

隔着这些距离,也足够她瞧仔细他——比起五年前,个子好像又窜了两公分,浑身气场冷峻,那长眉一压,周遭成熟凛然的气质压去了脸上过于漂亮的五官。

那宽肩窄腰的身材撑起了精致的黑色西装,单排扣的西装款式很低调,但面料挺阔、走线做工极为讲究,肩头和袖口尺寸丝毫不差,看得出来是请了世界级别的工匠量身定做的;谢昳视线下移,认出他脚上的皮鞋是berluti高定,这个品牌的宣传口号是“whose shoes have a soul”,然而穿在男模的脚上看着平平,便是有灵魂也是呆滞木讷的灵魂,直到今天换了个人穿,她才忽然觉得那广告词言之有理。

他已经长成了万众瞩目的模样,成熟、多金、优质,曾经那个喝免费紫菜蛋花汤的少年,如今已经成为了万里挑一的贵胄——至少来来往往的人们,无一不会回过头看一眼这男人,认出他的远远惊呼一声“江神”,神情激动却再不敢靠近;没认出的则感叹这世上竟有这样极品。

谢昳的嘴角轻轻勾起。

他本来就应当这样,他那么好,怎么能一直活在腐朽肮脏的烂泥里任人踩踏。

他从来,都值得如此。

就是看到他现在这般模样,她才没有后悔啊,才不会日日在夜间噩梦不断,醒来后锥心刺骨地质问自己,当初是否做了错误的决定。

隔着不过几米的距离,两个人对视了许久,却谁都没有走向谁。

大概两分钟后,那人忽然就恼了,长腿一迈、气急败坏地转身,重重地打开车门上了车。黑色布拉迪昂贵的前门被他毫不怜惜地撞上,发出“嘭”的一声响。

谢昳咋舌,不知道自己怎么惹着他了,这人五年过去变化良多,脾气大了,心眼却小了——就这么七八米、五六步的距离,他像是偏偏要在意到底是谁走向谁。

谢昳捏了捏手心,想要往那边迈步子,却最终还是停下脚步,转身往酒吧里走。夜风微凉,她提醒自己不要回头,一步一步都用了些力气。

然而就在她快要走到酒吧时,身后忽然响起纷乱的脚步声,并且愈来愈近,谢昳以为是去而复返的江泽予,尽量调整了情绪回头,却发现是个陌生人。

年轻人二十来岁,浑身骚包的大logo名牌,一副浪荡公子油腻卓绝的模样。他看着像是喝了酒,醉醺醺地冲谢昳咧嘴一笑,浓重的酒气霎时喷在她的脸上:“美女一个人啊?我跟几个朋友在旁边的酒吧定了包厢,要不要一起来玩儿?”

他说完,还自诩帅气地冲她眨了眨眼睛抛了个媚眼。

谢昳盯着他的脸半晌,只觉得这人无比眼熟,一下又想不起来是谁。

那年轻人见她没说话又没拒绝,以为她是同意了。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穿着精致出现在酒吧门口,又是一个人,显然是同道中人嘛。

于是刚刚还稍作收敛的姿态立马放开,那胳膊一绕,竟然往谢昳的肩膀上搭过来,搂着人就往一旁的酒吧里走。

谢昳皱了眉,还没来得及反应,肩头的那只胳膊便被人狠狠地拽下来,连带着胳膊的主人因为那迅猛的力道跌出去好几步。

谢昳心脏狂跳,蓦地回头看去,只见酒吧廊下的昏暗角落里,江泽予满脸狠戾地按着地上醉意初醒的年轻人,一拳换一声嚎叫。

极其熟悉的画面唤醒了她的回忆,谢昳总算想起来这人是谁了。

-

大二上学期末,她和江泽予在一起正好半年。

那天她本来答应了要陪他看电影,正打车往电影院赶的路上却接到了韩寻舟的求救电话,说是在夜店碰到了几个浪荡子,堵着她不让走。

谢昳担心她出事,于是给江泽予发了酒吧定位,短暂地解释了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便让师傅掉头往酒吧赶。

她到的时候,昏暗的酒吧角落里,韩寻舟正被几个人围堵着,非说她路过的时候撞掉了他们桌上的酒,人头马路易十三,一小杯就是几千块,不赔不让走。

韩寻舟身上没带这些钱,更遑论她压根就没撞那杯酒,心里清楚这些人就是找茬,又怎么肯付。

于是几个人便僵持住了。

谢昳一眼看去,了解了个大概——多半是群无所事事、成日游手好闲的富二代,不过看那身上亮瞎眼的穿着打扮,顶多也就是个半吊子暴发户。她皱着眉头过去,对方人多,这么僵持下去对她们没有好处。

几千块而已。

她掏出皮夹,打算付钱了事。谁知这钱还没拿出来,那几个富二代里头有一个气质尤为油腻的忽然伸出爪子搭上了她的肩膀,自认为十分帅气地冲她眨了眨眼:“美女,你亲我一下,几千块就不用赔了,怎么样,划算吧?”

那爪子还出其不意地在她脸上摸了一把,喝得酒气十足的嘴往她颈边凑,那呼吸险些烫着她脖子。

谢昳恶心得不行,翻了个白眼刚抬起脚想踢过去,那人忽然向后跌了好远,“嘭”的一声一屁股坐在几米外的地毯上,一脸茫然。

她回头,发现是江泽予来了,少年捏着拳头收紧下颌,压低了眉头往那边看,那眼神里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狠戾和阴冷。

谢昳忽然想起之前有一天他跟她说过的:“昳昳,以后如果遇到危险不要害怕,我会保护你。我坐了两年牢,没有别的收获,只学会了打架。”

她当时以为,他是在说笑,却没想到竟是真的。她如何不明白,监狱里全是亡命之徒,打架不算本领,而是本能。

看着他那副样子,谢昳心中顿时又酸又涩,一颗心脏不停地往下坠。

那个富二代当即就慌了,江泽予的拳头太狠,眼神太厉,他意识到这种狠戾绝对不是普通人能有的。

他只觉得自己被一头恐怖的非洲猎豹盯上,刹那间酒吓醒了一半,都顾不上喊疼,抱着胳膊踉踉跄跄爬起来就往门外狂奔。

江泽予怎么可能放过他,长腿一迈追了出去。谢昳和韩寻舟担心事情闹大,连忙往外跑,剩下那一群人也被这突发状况整愣了,跟着到酒吧外头。

然后大家都没能来得及拦住他们。

酒吧门口,富二代惊恐地爬上车,不顾身后的人已经跟上来,慌里慌张地关上车门发动了车子。

车门关上的时候,紧紧夹住了少年的衣服,车子开动,引擎作响间把人拖了好几米远。

水泥路面粗糙,少年的裤腿被磨破一条大口子,里面皮肉翻飞、鲜血淋漓,然而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那个样子,像是连命都不要了。

富二代哪里见过这般阵仗,心里顿时一慌,车子霎那间熄火。

他神情恍惚地被拖下车来,挨了一顿猛揍。那少年明明腿受了伤,出拳却依旧狠绝,他毫无还手之力,只得抱头求饶,哭天抢地了好久才被之后追上来的人们拉开。

那天后来,谢昳拉着江泽予去医院包扎腿上的伤口,他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讲,格外地沉默。

她把人按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转身要去排号,却忽然被他从背后环住了腰。

他把脸埋在她背上,静静抱了一会儿才出声,声音又哑又闷。

“昳昳,我以前不是这样的。我是坐过牢,但我不是一个坏人。我今天只是太生气了,才会……”

他说不下去,他有案底是事实,法官都判了,又要她如何信他?

他忽然很难过地抱紧了她。

“昳昳……你不要怕我,好不好?”

谢昳当即湿了眼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好久好久之后,才轻轻地回了一个“嗯”字。

她说:“你不是一个坏人,我知道的,我相信你。”

她话音刚落,那个从来都沉着一张脸的浑不吝的少年,忽然埋首在她背后,狼狈地呜咽出声。

-

时光往复,同样的三个人,竟然这么凑巧地再次上演当年的剧情。

眼看着男人扬起拳头的手毫不留情地往下挥着,谢昳急忙跑过去,想要把人拉起来,然而他肌肉紧绷、完全不为所动。

谢昳咬了咬牙,忽地弯下身子,重重地从背后搂住了他的腰,把脑袋紧紧地贴在他坚实的后背上。

她坚定地抱住他,就像当年那个少年坐在医院的长廊,腿上流着血,埋在她背后闷闷地抱她。

时隔多年,男人的后背贴上温温的柔软,他低下头看着交握在他腰间的纤细手臂,身子狠狠一僵,暴戾骤停。

倒在地上的年轻人总算有了生存间隙,粗着脖子愤怒地抬眼,看到打他的人之后,那几年里让他噩梦连连的惊恐记忆瞬间回涌,一张脸由红转青,由青转白,最后哆哆嗦嗦地爬起来就跑。

明明还没挨几下,还有余力,却竟然连还手都不敢。他气喘吁吁地往酒吧里跑,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

酒吧门口几个塑料哥们儿站在那儿看他笑话:“詹超,你也太怂了吧?被人揍了好几下都不敢还手?”

詹超一腔怒气全往这儿发泄了:“你他妈知道什么?我再不跑,小命就没了。”

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嘶了一声,又咕哝道:“C,我跟这小子上辈子有仇吧?隔了七八年还能再挨顿揍。”

他说着后怕地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那昏暗的廊下,极美貌的年轻女孩子从背后紧紧抱着男人的腰。

酒吧门口飘摇晚灯里,人来人往,那两个人的姿势却维持不变,像是定格成了某一幅画。

女孩子露出的半边侧脸精致无比,眼眶和鼻尖都泛着红,虽说穿着打扮不同,但模样却未变。

他刚刚仓促之间没认出来,现在仔细瞧去,赫然就是当年的那个人。

詹超忽然觉得自己就是活该,两次都他妈栽在同一个人的手上。

憋屈的同时却又莫名觉得有点羡慕。

——他浪荡了这许多年,忽然羡慕起那小子,时隔七八年,还能为同一个女人不要命般地打架。

第13章

酒吧门口,谢昳贴着江泽予的后背,双手紧紧交握在他腰前。

这个时隔五六年的拥抱不算长,但足够谢昳感受到许多东西。比如男人腹部腰部的肌肉紧实,身体很烫,这样抱着他,她忽然感觉心脏的某个角落被一点一点填满。

空气里弥漫着酒精的气味以及香香甜甜的各色汽水味,然而她此刻却只能闻到他西装外套刚刚干洗过、又仔细熨烫后清新的味道。

他和从前一样,从来不爱用香味太重的东西,身上的味道总是很清爽干净。

她忽然想起来,当年他们分手的时候,他好像想要过来拥抱她。

她躲开了。

那之后的许多年里,她一直在想,当时为什么要躲得那么快,如果,如果没有躲开的话,她起码还有那个最后的拥抱,可以用来缅怀和回忆。

-

分手那天,是大学毕业典礼的半个月之后。

她在家里待了十二天,那是第一次出门。

十二天里,他像是有了什么不好的预感,统共给她打了三百多通电话,她一次都没有接,却也没有按掉,每次都秉着呼吸等那铃声一点一点地响完。

然而这一天,她终于做了决定,给他发了条短信,约他在学校的湖边见面。

那天北京城下了很大的雨,她恍恍惚惚地出了门。张叔从别墅客厅里追到玄关,递给她一把黑伞。

他看向她的眼里满是无奈和疼惜:“小姐,您没有带伞。”

她愣愣地看向屋外,七月的暴雨连成幕,天色很暗,她轻轻接过那把长柄黑伞,向他道谢、而后打开。

伞是张叔的,很大,几乎遮了半天的天。

她转身要走,却听到张叔叹了口气:“您这副样子,他不会相信您是去分手的。”

谢昳这才看了一眼玄关处的巨大试衣镜。

那年才二十二岁的她,意志消沉,脸色惨白,由于好几天没睡觉,眼眶浮肿,眼睛里充满了红血丝。

那副茫茫然又满眼疼痛的模样,确实不像去分手,倒像是被分手。

谢昳冲进一楼的洗手间,好好洗了把脸,化了妆。她画了很浓的眼妆,浓到看不清一点点情绪——五年之前,她就掌握了这项技能。

她化完妆,看向镜子里那个重新变得高傲起来的女孩儿,又轻轻地抬了抬下巴,甚至练习了一会儿眼神斜睨的角度。

她这才去赴约。

因为下着雷雨,湖边没有什么人,她远远地看到江泽予站在湖边的石子小路上等她,淋着雨。

他手里拎着一个袋子,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而身形比起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却是清瘦了许多。

谢昳停下脚步看他。

他的样子比刚刚化妆前的她好不了多少,好看的面孔苍白,唇色更是淡,整个人看着难堪又窘迫——他甚至还不如她,他连伞都忘了带。

少年浑身湿透了,黑发凌乱,不断往下滴着水,湿漉漉的样子很狼狈。

谢昳忽然感觉到了难受,她握紧细细的伞柄,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显得苍白——明明之前的十二天里,难受到极点之后心脏已经不会再疼痛,可现在重新站在湖边看着他,她再一次痛得难以呼吸。

她曾经在这湖边让他做她的男朋友,他们在这湖边偷喝着谢川的冰酒一起看雪,他在这湖边一声声唤她“昳昳”、然后一下下亲吻她。

但今天,她是来分手的。

谢昳那一瞬间想过逃跑。

就这样吧,不分手了,就这么过下去也不错啊。明天她再好好睡一觉,然后给他一个甜甜的吻,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然后后天,他们可以一起去之前定好的毕业旅行,她连火车票都买好了,跟他一起坐最慢的卧铺,去拉萨。

再然后,她也不需要他做什么大事,她家里有钱,足够他们过上一辈子。

谢昳忽然笑了——她太自私,自私到竟然想要他就这么背负着一切肮脏和屈辱,一辈子陪着她。

再这样下去,她只会毁了他。

谢昳抬了抬下巴,走过去。

湖边,昏暗灯光里,江泽予蓦然看到谢昳走过来,那暗沉沉黑漉漉的眼神亮了几分。

他或许是感觉到了什么,以至于在看到她的几秒钟之后,他小心翼翼讨好地对她笑了一下。

——在她还没有说出分手,他便足够警惕,开始祈求她的怜悯。

“昳昳,你这两天过得好吗?我打你电话,你没有接,是有什么事情吗?”

谢昳却没给他丝毫怜悯,她神情冷漠地在离他几步之外站定,任由他在雨里淋着。

她勾起一边的唇角:“江泽予,我真的不知道原来你这么有毅力。”

“我整整十二天没有理你,意思难道还不清楚吗?我们好歹也在一起三年,我不想最后搞得太难看。”

少年讨好的笑意就这么凝在了嘴边,他无错地张嘴,还没说话眼眶便红了。

他心里早就有过这般猜测,却绝对不愿意承认,又或者说是在做最后的挣扎:“……昳昳,我去你家里找过你,他们说你不在家。”

他绞尽脑汁地躲开了刚刚那个话题,红着一双眼睛走过来,明明额角的青筋暴起,却依旧忍耐着笑了下,剩下的一句话说得很艰难:“我们过几天……去拉萨玩儿吧。”

他说完,张开手臂似乎是想要抱住她。

谢昳往后退了一步,面无表情地躲开了那个拥抱,用了点力气打开他的手。

她眉头微蹙,满口责怪:“……你怎么能找去我家里?你不知道我爸爸一直都不接受你吗?我跟我爸爸说过,我早就和你分手了,所以他不知道我们的事。”

她抿了唇,很不开心的模样,话却尽量说得客气:“你能不能不要给我添麻烦。”

江泽予顿时有一点慌了,为自己做除辩解乞求饶恕:“……我知道,我没打算去的,但是……你不接我电话。”

“昳昳……我只是很想见你。”

他说完,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把手上用油纸包着的袋子打开,拿出里头用防尘袋裹住的东西。

通红的眼睛又燃起了些微的光亮:“你上次说想要的那个包,我本来打算七夕再送给你。”

谢昳一只手撑着伞,另一只手接过防尘袋,根本都懒得打开,只对着开口处的缝隙看了一眼——是上个月她看一个博主街拍的时候,随口提了一句的包包,不便宜,两万多块钱。

她忽然叹了口气看向他:“我上次是说过我想要这个牌子的包,但我已经买了。你知道的,我想要的东西,从来用不着等下个月。”

她把防尘袋递回给他,语气很硬:“你拿回去退了吧,吊牌没拆,这家店售后很好,可以退到全款的。”

江泽予却突然就固执了起来,他抬眼看她,一双眼睛眼睛越来越红,唇角抿成了一条线。

他像是失去了所有希望一般,脊背僵硬着,硬邦邦地说:“我买给你的,你不要就扔了,别他妈还给我!”

谢昳闭了闭眼,忽然笑了,把防尘袋扔在他脚边:“你觉得你这样,很有尊严吗?我都听纪悠之说了,你前几个月一直在给公司外包代码,每天工作到晚上两三点,才攒下的这笔钱。”

她说的时候,心里难过得要命,却还是强撑着继续说。

“上学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但现在我们都毕业了,很多现实的问题就是需要考虑啊。你觉得,我往后买包、买裙子,就要靠你每天外包代码吗?还是说,我嫁人了以后,也得管家里要钱?”

江泽予总算明白了她是为什么想和他分手,他感觉脸上火辣辣的,那种尊严丧失的感觉让他几乎想要掉头就走。

但身子却死死地钉在那儿,再开口,更是把自己打进了尘埃里:“……昳昳,这个问题我不是没有想过,三年前,你说让我做你男朋友的那天,我回去给自己列了一个计划表。这两年我一直在提高自己的专业能力,还辅修了金融的双学位,我都想好了,国内互联网市场还有很大的空缺……以后我会努力的……”

江泽予抬起头,通红的眼里满是疼痛,他恳求地看着她,声音抖得厉害:“昳昳,我会对你很好的,你再相信我一次好吗?昳昳……我,我求你……”

江泽予觉得,在遇到谢昳之前,他是块硬骨头。

这种求饶的话,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能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毕竟就连当初法院荒谬地判刑的时候,他都没有一句求饶。

他在牢里的那两年颇是吃了些苦头,挨揍、被辱骂的时候他也没有求饶,只会找到机会狠狠地报复回去。

可他这会儿竟然求她了。

他说出口后,难以置信了一瞬间,忽然就释然了。

他一向都知道的,他爱惨了她,爱惨了这朵带着刺的小玫瑰。

他只是,比起坐牢,比起挨打,更加不想离开她。

他离不开她的。

谢昳却像是突然就被他激怒了,红了眼睛,音色变得尖锐,连带着冒出了一股子京腔:“您别搞笑了成么?你靠什么努力?”

“大三的时候我想以后跟你一起出国留学,大不了钱我来出,后来却想到你他妈就因为坐过牢有案底,连出国留学必需的无犯罪证明都办不下来。好,这我就忍了,出国的事儿提都没提想着跟你一起保研,可是然后呢?”

“你专业成绩系里排第一,明明过了学校的保研线,可最后保研名单里却没有你。你毕业前去面了好几家大公司吧?几面技术面都通过了,最后却没有收到一个offer,你以为,这都是为什么?”

谢昳提高了声音:“你坐过牢,你不明白吗?你做任何事情,都会比旁人难千百倍,就算你再努力也没有用的,你以为我……”

——你以为我忍心看你这样吗?

她停下了话头,声音发着抖:“你说你会对我很好?我信,那就等你真正有那个资本了,再说给我听。”

发泄完,面前少年好看的脸上已经惨白到没有了一丝生气,他的眼角通红到似乎能滴出血来。

因为淋了雨,他闷闷地咳嗽了几声。

谢昳注意到,他垂在一侧的手狠狠地握紧,又松开,再握紧,再松开。

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求她,只是狠狠地绷紧了下颌。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昏暗的天空时不时响起一两个闷雷。

谢昳知道差不多了,她用力捏了捏伞柄,收起了所有的表情:“江泽予,我们就到这里吧。你用不着不甘心,毕业就分手的情侣不是很多么?追我的人从这儿排到香山,你家境贫困,还坐过牢,你凭什么认为我会陪你走到底?”

她说完,撑着那把黑伞和他错身而过,再也不敢看他那双绝望又暗沉沉的眼睛。

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听到他说了最后一句话,那声音哑涩得厉害,仿佛像个在沙漠里干渴了许多天的旅人。

可惜那一刹那雷声响彻,他的那句话被盖得严实,只允她听清开头一个“你”字。

“你”字开头,又是在分手这样的场景,定然不能是保重,大概是爱极生恨的咒骂。

她今天什么狠话都说尽了,任他这般挽留,依旧丝毫不留情面地将他贬低到了尘土里。

谁被这么说,都不能够原谅,也不能够释怀吧?

十二天的锥心刺骨之后,她终于说了分手,他终于还是恨了她。

雨声渐大,谢昳狠狠地抹了一把眼睛,踉跄着加快脚步,不再回头。

-

五年之后的北京城,一样是晚上,却没有下雨。

十一月份的晚风呼啸,酒吧门口灯红酒绿、夜色繁华,谢昳抱着身前的男人,忽然难过地收紧了手臂。

被她抱着的人浑身一僵,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腰间的肌肉在轻微颤抖,像是过于震惊从而没能及时推开她。

几秒钟后,他稍微挣扎了一下,声音如同当年那般哑涩:“谢昳,你……”

谢昳不满地咕哝,声音近乎于撒娇:“……你别动,我再抱会儿你。”

江泽予听到这句话,浑身的肌肉更加僵硬了,却依旧破天荒地没有推开她——明明刚才打人的时候拳拳到肉,这会儿却连推开她的这点儿力气都没有。

谢昳抱了他很久。

几分钟后,她妥帖收好所有的情绪,随即有些不舍地松开了他。

江泽予咬着牙转过身,脸上的神情错愕又复杂,那双暗沉沉的眼里眼神幽怨,仿佛是个被占了便宜的黄花闺女。

谢昳挑挑眉,勾起唇角在他的胸膛上拍了两下,拍完后很满意地砸吧了一下嘴,然后又轻佻地摸了一把他的腹肌。

真结实,隔着西服都能摸到那紧致又流畅的线条,起码六块。

他的眼神更沉了,却没说话,一双眼睛直直看着她,似乎在等她的解释,或者是等她开口对刚刚的行为负责。

谢昳愉悦地笑了:“啧啧,江泽予你可以啊,这身材比我另外的几个前男友都要好。甭介,就抱一下摸一把而已,要我负责?你想都不要想。”

江泽予:“……”

第14章

这个拥抱持续了整整三分钟,谢昳才舍得放开他。

江泽予神色复杂地转过身来,不想承认她抱着他的那几分钟,他的心里竟然软得一塌糊涂,身体仿佛漏了一个洞,几年来积攒的恨意全都无法抗拒地顺着那个洞漏了出去。

他整个人,像是被按下了某个名为“温柔”的按钮。

他看着眼前神色高傲的姑娘,想要问她刚刚那样抱着他的意图,又有些难以启齿。谁知这时她竟然又伸出手,极为轻佻地在他胸口和腹肌处摸了几下——

——“啧啧,江泽予你可以啊,这身材比我另外的几个前男友都要好。甭介,就抱一下摸一把而已,要我负责?你想都不要想。”

她的语气实在是太随意,在这份随意的对比下,他刚刚难得的心软和认真显得无比S*。

“……”

江泽予顿时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般炸了毛:“谢昳!”

谢昳见他炸毛,没所谓地摊了摊手:“怎么,说你身材好都不行?这么不爱听人夸你啊?”

江泽予被她气笑,再开口便是口不择言:“谢昳,我刚刚以为我至少是帮了你,现在看来是我多管闲事、碍了你的事吧?”

他说着,面无表情地指了指酒吧的方向,指着那片纸醉金迷的温柔乡:“我都忘了,你大概是这种地方的常客吧?你在美国的几个前男友,就是这么来的么?”

他猛然记起那次在车里,她喝醉酒后对他无比娴熟的搭讪。

难怪。

心里像是被座坦克狠狠轧过,她向来出众,这样的容貌和气质,没有男人能够拒绝。

她当初分手的时候就说过,追她的人能排到香山,所以他明明知道她离开他之后不可能空窗,这会儿却还是愤怒又酸涩得不像话。

——愤怒到毫不掩饰地质问出声。

谢昳听完这声质问,静了好久后冲他勾唇,拨了拨长发最下边的一个卷,模棱两可地答了句:“或许吧,谁知道呢?我不记得了,毕竟数量有点多。”

她的声音很轻,几乎淹没在酒吧的各色靡靡之音中。

江泽予却清晰地捕捉到了,眼前女孩子的眼神坦荡又真诚,仿佛这件事对她来说,算不上什么大事,而揪住不放的他,才是那个奇怪的人。

也对,他没有她的那五年,和她没有他的那五年,本来就不是同一种五年。

他闻言看了她许久,那眼里的温柔和无措逐渐散去,无奈与隐恨骤起,他再没说话,青着一张脸转身便走。

谢昳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看到他愤怒地上了车再一次关上车门。这一回他走得倒是很干脆,没有再停留,而是直接发动了车子扬长而去。跑车的马达声巨大,在马路边扬起了一片刺鼻的尾气。

谢昳轻轻“啧”了一声,他和她的第三次见面,以久违的温存拥抱开头,结尾却依旧针锋相对、不欢而散。

夜晚的风微凉,谢昳站了许久后忽然觉得有些冷。

她抬脚往酒吧的方向走去,眼角余光却瞥见那昏暗的长廊下掉了张卡片。她走过去,弯腰捡起那张卡片,对着昏暗的灯光照了照,发现竟然是江泽予的名片——大概是刚刚两人打架的时候他不小心掉落的。

她顺手将那名片塞进口袋,回了酒吧。

-

酒吧里,众人不再谈论有关周家和周子峻的事。卡座最里头,韩寻舟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俨然已经醉得不轻了。

她没骨头般靠在贺铭肩膀上,嘟嘟囔囔地哭嚎着:“他太坏了,暗戳戳地退婚,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我交了男朋友他也不管我,我才不要理他,不要理他!”

她一边说一边呜咽,还间或锤几下身边的人,赖皮得像个小孩子。

贺铭便在她身边,将人搂在怀里,极好脾气地哄着她:“嗯,咱们不理他,谁都不理他,让他一个人孤独终老郁郁而终,好不好?”

韩寻舟的眼神又慌了起来:“孤独终老?不要不要,我家贺哥哥怎么能孤独终老呢?他很可怜的……要不,我也不嫁人了,我去陪他一起孤独终老?”

贺铭闻言笑了笑,温柔地撸了一把她的头发。

谢昳站在一旁,看着他们的模样会心一笑,他们俩之间,错过了这许多年,总算花好月圆。

她欣慰笑完,却又觉得心里有些泛酸。

——几年前她和江泽予在一起的时候,韩寻舟和贺铭形同陌路;而几年后,他们终于度过了所有的错过与分离,结了婚,可她和江泽予却走到了这般地步。

谢昳回到座位上,忽然觉得,今天应该放纵地喝一杯酒。

于是她没再管刚刚那杯不含酒精的饮料,而是给自己倒了杯路易十三——昂贵的白兰地经过半个多世纪的陈化与发酵,产生了许多奇妙又独特的韵味。

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的,这个世界不是童话故事里的完美世界,不是事事都能顺心如意。有圆满就必然有不圆满,可她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她和江泽予,或许就是那不圆满的部分。

-

什刹海附近的马路上,天色昏暗,路灯却晃眼,城市的夜晚,亮度比刚刚开过来的时候要不稳定许多。

江泽予开着车慢慢走了一小段路,眯着眼睛尽量想要适应前方变化多端的亮度,然而随着双眼酸涩无比,眼前的道路依旧变得越来越模糊。

车子行到拐弯处,他却依旧直直地往前开,直到车轮斜斜地轧过某个异常显著的高低差,使得整个车子都有了些微的起伏。

这种高低差不会是减速带,倒像是……马路边绿化带的台阶。

江泽予顿时清醒过来,猛地打了下方向盘,同时狠狠踩下刹车,整辆跑车经过巨大的减速度后车速迅速将为零,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吱”声,随后深深地碾进绿化带中已经干枯的草坪里。

整个人由于惯性往前一顿,他暗骂一声打开车门、下车查看。

夜色昏暗无比,车灯又太过刺目。极暗与极亮,都超出了他对于光线的感受范围。

眼前像是被人蒙上了一层纱,江泽予扶着车门站稳身子,伸手探进车子里关上前灯,转而拿出手机,按亮了手电筒,调到他能接受的亮度范围——

——车头已然拐进绿化带一米多远,差几公分便撞上路边笔直的树干。

马路上,原本开在他后头、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幕吓到的几辆轿车呼啸而过,有那脾气差的车主探头出来想要骂街,却在看到黑色布拉迪显眼的标志后把脑袋缩了回去,权当无事发生。

江泽予面无表情地坐上车,试图倒车,但又看不清倒车镜里的场景,那种深深的无力感让他顿时心情躁郁,重重地锤了一下方向盘。

他闭上眼,做了几个深呼吸平复心情,半晌后讽刺地笑了笑。

没有她的五年之后,他竟然连车子都开不回去。

他静坐了许久,翻开手机才想起来,这两天成志勇去度假了。

他只好拨通纪悠之的手机。

同为“择优”的创始人,纪少爷永远比他悠闲许多,这会儿正陪着媳妇儿做spa,接起电话口气很不耐烦:“有事儿吗?我这正忙着呢!”

男技师的技术很好,按得他背部肌肉刹那放松,舒服地“嘶”了一声。

江泽予“啧”了一声才开口:“成志勇休假了,你找个人来帮我开车……我刚刚不小心开进绿化带了。”

纪悠之愣了一下,从按摩床上跳起来,声音提高了许多:“大晚上的你自己开车?不要命了?”

江泽予皱眉:“别废话,快点找个人来接我,或者你自己来。”

纪悠之听着他硬邦邦的语气,知道他大概是在哪儿吃瘪了,于是只好压下话头:“今晚yr集团中国区副总裁在北京落地,我的司机被我打发去接人了。我一会儿过来接你,你人在哪儿?”

江泽予沉默了良久,青着脸用手扶了扶额:“我在……什刹海附近。”

他说完这个地名,那边瞬间安静了片刻,半晌后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爆笑:“噗哈哈哈哈,你真去什刹海了?我就说你他妈是舔狗,你还不承认!怎么样,谢大小姐给你好脸色看了吗?我猜肯定没有,不然你也不会自己开车回来。”

江泽予的脸色越来越青,又恨恨地锤了下方向盘:“你他妈还来不来了?不来我挂了。”

纪悠之压住笑意:“欸别介,我马上过来。”

-

纪悠之到的时候已经是一刻钟以后了,他把江泽予赶去副驾驶,自个儿坐在了驾驶座上,幸灾乐祸地开口:“这条路偏,也难怪你没被交警拖走。怎么,差点儿撞树上的滋味好么?”

纪悠之说完,江泽予并没有回答,他转头看去,发现他正仰着头靠在椅背上,一只手盖在眼睛上方,整个人都隐在黑暗里,不知道在想写什么。

他看上去似乎很疲惫。

纪悠之收起满脸的调侃,语气难得有些严肃:“你看看你,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头,你又何必这么轴,总想着她呢?”

他说罢颇有些恨铁不成钢:“这个世界上女人多的是,不是只有一个谢昳!”

许久之后,江泽予仍然没有作声,也没有将手从眼睛上拿下来。

纪悠之以为他不想回答,便悻悻地发动了车子。

他打着方向盘,将车子缓缓地从绿化带里倒出来,放慢速度稳稳地往路口开,却忽然听到江泽予的声音。

“……只有一个。”

纪悠之没有听清,随口问了句:“你说什么?”

江泽予仍然把手背压在一双眼睛上,声音很哑,带着点点难过和脆弱,甚至,竟然有一点难以察觉的鼻音:“我说,这个世界上,她只有一个,别的人都不是她,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纪悠之闻言着实有些怔愣住了。

他跟江泽予认识九年了,对他的印象一直是个特能扛又特别怪的人。

大学的时候他们俩是室友,他经常见他大冬天穿件薄棉衣,冷得唇色发青都面无表情。他一直是自动化系专业课第一名,可却从来没拿过奖学金名额,甚至没拿到保研资格,但他无所谓,从早到晚就坐在图书馆钻研什么乱七八糟的创业、市场、金融。

他有段时间想要攒钱,就天天给企业外包代码,夜里就用那台卡得不行的老式电脑,敲代码到两三点。后来也不知道那笔钱花哪儿去了,从来没有听他再提起过。

更别说后来他们一起创业。最开始他掏钱,江泽予出技术和创意,纪大少爷家里有钱,根本不在乎这么一百多万,原本就是想着随便创个业,却发现这小子是来真的。

长达一年的时间里,他每天只睡三个小时,像不要命一样做网站、拉投资、找品牌入驻,他大学期间研究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竟然全都派上了用场,市场、管理和技术,统统都是他一手抓。

短短几年时间里,公司发展飞速,营业额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公司的技术团队从开始的五个人,成了现在上千人;业务面,也从高精尖的产品扩展成国内数一数二的大型网购平台,前段时间更是收购了包括茶话会在内的成名已久的社交平台。

纪悠之还记得两年前择优在纽约证券交易所上市的时候,那数以亿计的美元市值让他这个从小在钱堆里长大的富二代都感觉到了震撼与热血沸腾。

还真他妈让他弄成了。

可以说,他纪悠之能有今天,能在如今北京城里所有豪门世家公子里头成为最成功的一个,江泽予功不可没。

江泽予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有野心,有狠劲,更是聪明得可以。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个事事都能扛的爷们儿,他却见过他崩溃过几次。

上一次,是谢昳离开的时候,这一次,是谢昳回来的时候。

纪悠之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

他一只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拍了拍江泽予的肩膀,笑着劝慰:“没事儿的哥们儿,这世上的女人就她谢昳一个,那你就去追,行了吧?”

他缓了缓,又说道:“这周末,让成志勇陪你去复查一下眼睛吧。”

第15章

散场时已近凌晨,贺铭先叫车送了谢昳回家, 而后才扶着醉醺醺的韩寻舟往外走。

谢昳惦记着自个儿的胃, 克制地只喝了那一杯酒,又喝得极慢, 所以这会儿人倒还算清醒。

到家后,她坐在大大的工作台后面, 开始录拖欠了很久的fifty facts about me(关于我的五十个问题)。

网友大多八卦, 微博和油管征集的问题中,一大半和她的感情生活有关。谢昳借着醉意随口胡诌了几句,等最后导出视频听到自己的回答后, 瞬间惊觉这种问题还是该等清醒的时候再来录。

她阖上电脑, 抱着膝盖坐在椅子上。

墙上的时钟一点点在走着,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谢昳从前惯用静音的电子钟,但这几年忽然就爱上了这样能够发出声音的机械钟表, 因为这样, 在夜深人静她无法入眠的时候,才能感受到一点点陪伴。

她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 打开工作邮箱,发现章朝下午五点钟给她发了封邮件。

“sunny,刚刚接到新消息, 明天咱们公司和yr集团联名的新品发布会上, 会挑选yr集团该次新品主题的中国区代言人,咱们公司和yr集团都有决定权。听说之前几个试镜的女明星他们不太满意,所以这一次挑选范围不限制是明星, 我们公司签约的各大时尚博主也被考虑在内。”

他在邮件最后还说了句:“sunny大人,我觉得你非常有大红大紫的潜质,我看好你,加油加油!”

谢昳给他回了封邮件,稍稍坐直了一些。

yr集团收购了许多煊赫一时的奢侈品品牌,是现在时尚界最大的风向标,每一次的新品发布会或者时装周,都让全世界的时尚弄潮儿们趋之若鹜。

这么大的集团,挑选代言人通常都是最红、最有流量的女明星,这次作风倒是颇为古怪。

她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这份工作她虽然喜欢,但说实话野心不大。

谢昳疲惫地走去衣帽间换上睡衣,然后抱着一堆脏衣服去卫生间旁边的洗衣房。把衣服一股脑放进洗衣机之前她习惯性地翻了翻口袋,忽然找到了一张名片——原来是刚刚在酒吧门口捡的江泽予的名片。

她拿着名片,走回客厅,坐到布质沙发上,翻来覆去地看。名片上面印了他的名字、职位,还有联系方式。

有他的手机号,一共十一个数字,只要拨过去,就能听到他的声音。

谢昳默念了两分钟,记住那串数字。她翻出手机,把手机号码一个一个按进了手机里存起来。

她其实并没有打算拨通那电话,可右手的拇指在输完全部数字后竟然鬼使神差地按下了通话键。

谢昳惊慌失措地把手机往沙发上一压,又用抱枕盖住企图掩耳盗铃。可对面已经迅速地接了起来。

“喂,你好。”

他的声音隔着抱枕传出来,沉沉中带了疏离,客气而不失礼貌,是标准的面对陌生人时有的平静问候,和前几次见面时候的气急败坏、针锋相对都不同。

谢昳大脑一下子卡壳了,没有说话,只悄悄地把压在手机上的抱枕拿下来,又把手机缓缓举到耳边。

几秒钟后,那边的人又问了一句:“……你好?”

谢昳还是没有回答,屏气凝神听他平静的呼吸声,大概再过几秒,他就会当作是骚扰电话挂掉吧?

可对方竟然没挂断,而是和她一起沉默起来。

午夜,电话的两头都很安静,他们只能听到对方浅浅的呼吸声,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那头忽然出声,有些无奈和挫败。

“谢昳,你找我什么事。”

他竟然知道是她?

谢昳慌乱中想要挂断电话,但理智又告诉她,这时候挂断只会欲盖弥彰。

她不可以露馅的。他们俩现在这样疏远的距离,完全靠她一个人强撑着,她如果都撑不住露馅了,可怎么办呢?

谢昳忽然想起刚刚章朝发给她的那封邮件,于是电光火石之间想到了一个完美的借口。

她调整了一下语气:“听说明天晚上yr集团的新品发布会,会从茶话会签约的博主里挑选代言人?章朝告诉我,咱们公司对这次的代言人人选也有决定权。我看到你刚刚在酒吧门口掉了张名片,所以……”

谢昳轻轻咳嗽了一声:“我觉得我的气质和yr集团很匹配,我可以毛遂自荐吗?”

她的语气尽量轻快,恰到好处的一点尴尬让人丝毫不怀疑这就是一通企图靠裙带关系走后门的电话。

果然,那头在听到她这句话之后呼吸声重了一些,他沉默了许久后复又出声,语气冷漠:“我凭什么帮你,我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谢昳眨了眨眼睛,想要顺水推舟挂了电话:“是没有,那我……”

她话音未落,那头传来了一声高傲至极的声音:“要我帮你?你想都不要想。”

然后“嘟——”的一声,电话挂断。

谢昳拿着被挂断的手机,难得怔愣:“……”

他刚刚的语气,怎么这么耳熟?

谢昳忽然想到今天晚上的时候,她随口说的那一句:“要我负责?你想都不要想。”

一模一样的句式,毫无差别的语气,这男人的报复心真他妈的强。

谢昳拿着手机好一会儿,叹了口气,心情复杂地打算去睡觉,却忽然又接到了电话。

她没有看来电号码,下意识以为是江泽予又打了过来,于是调整了下心情接起来:“怎么,江泽予,你改变注意要帮我了?”

她的语气轻佻,对面人没说话,许久之后一声冷哼。

这声音严肃又苍老,绝对不是江泽予的。

谢昳听到这声冷哼,整个人脊背都一僵,好久之后乖乖坐直了身子,压低嗓音道:“爸爸,这么晚了,您怎么给我打电话?”

电话那头是谢川。

谢昳的语气很恭敬,她从前一向叛逆,对谢川没有什么好态度。但五年前,他好歹冒着风险帮了她那一次,她欠他良多,自那之后便再也硬气不起来。

她说着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现在已经过了十二点半。他和周婉玲一向睡得早,这么晚了打过来,肯定是有要紧事情。

“你回国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还去了江泽予的公司?怎么,五年前说的话全都忘了?”

谢昳一个激灵,僵着脖子坐着,又从旁边扯了一个抱枕紧紧揪住:“……是,但那都是巧合,我没有要跟他……”

她话还没说完,就收到谢川发来的一条短信。

短信里只有一张图片,昏暗的酒吧,拥挤的人群,年轻女孩子从背后紧紧地抱着西装革履的男人。

照片的角度选的非常好,将两人的神色一览无余。女孩子微红的眼眶还有男人一脸怔忡,让这张照片有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是她和江泽予。

谢昳辩解的声音戛然而止,看了那照片半晌后嗓子发干地笑了笑:“……爸爸,这是他今天跟人家打架了,我只为了把他拉开……”

和那张充满了暧昧气息的照片相比,她现在的解释显得那么无力。

谢川又是一声冷哼:“你用不着跟我解释这些,这张照片我已经让人拦下来了,没有出什么岔子。谢昳,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什么?你小的时候我教过你多少次,你忘了吗?”

谢昳闭了闭眼,一字一顿地说:“我记得,言而有信。”

他声音沉沉地质问她,语气不像一个父亲之于女儿,倒像是训话的高中教导主任:“那你言而有信了吗?”

谢昳心里难受得厉害,却又无法反驳。

她承认她没有做到当年说的话,她难以控制地再次动心了,所以才没有在拉开他后及时离开他,所以才又紧紧地抱了他三分钟。

甚至于,她为了听一听他的声音,找借口打了他的电话。

谢昳艰难地开口:“爸爸……我只是觉得,都已经过去五年了,当初那件事情……”

她一句话未完,谢川再次语气严厉地打断了她:“过去了?周子峻还在牢里蹲着呢,你以为这事儿就过去了?周家是北京城里最显赫的家族之一,就连我都得仰其鼻息,而周子峻又是周奕唯一的儿子。你以为,他们如果知道了你跟江泽予之间的感情,知道了当年的真相会放过你还是会放过你那个老情人?”

北京城的商界里,最显赫的家族当属周家,比起谢家这个几十年前才崛起的家族,周家行事很低调,从民国以前便有无数的产业遍布全国,后来更是发展出了许多支脉和爪牙,几乎国内所有的房地产、新闻娱乐、煤矿、货运等等产业背后,都有他们的身影。

这才称得上是真真正正的豪门。

而周奕,则是周家这一代的当家家主。

谢川的语气里隐含恼怒和不耐:“谢昳,当初是你自己做的决定,我当时就说过,你莫要后悔。若是反悔,不如不做这个决定。我是不是,早就把所有的后果统统告诉过你了?”

谢昳控制不住地吸了吸鼻子,带着哭音点头:“我知道,我知道的,那件事情我很感谢您。”

听到了感谢的话,谢川的语气却依旧冷硬,更是带了些责怪:“真不知道你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你从小就跟我不亲,我一向来看不透你。好端端待在美国不是很好吗?回来做什么,尽知道添乱……你要是有小意半分听话,我也不至于……”

谢昳听着他的责骂,可听到最后一句忽然就有些崩溃了:“爸爸,您怎么能这么说呢?我没有想要给你们添乱。我只是……”

她紧紧地握着手机,另一只手抱住膝盖,整个人蜷缩在沙发上,声音木木的:“爸爸,我已经五年没有回国了,我在美国一直是一个人,你们从来不给我打电话,也不关心我在做什么。”

“我的工作不用上班,我一整天都待在公寓里,这么大的城市,外面有多喧嚣多热闹都跟我没有关系。我每天都是自己一个人吃饭、睡觉、工作。除了有时候舟舟会找一找我,跟我说上几句话。”

“可是她也忙,我们不是经常联系……爸爸,时间长了,我有的时候甚至会怀疑……我自己到底有没有活着。”

她一边说,一边抽泣着,眼泪很快弄花了脸上的妆。

在谢川面前,她从来都没有脸面。别人都当她是公主,觉得她冷漠而高傲,只有他知道她的底细。

谢昳的亲生母亲生下她后出轨了,和谢昳一起被赶出了谢家,谢川另娶了一个比他小好多岁的妻子,周婉玲。

她十一岁之前,跟着妈妈住在北京郊外的那个破房子里,一住就是十多年。

有一次谢昳跟妈妈偶然在街上遇到谢川牵着小她两岁的谢秋意,她穿着blingbling的小裙子撒娇说想要橱窗里那个洋娃娃。

那么贵的洋娃娃,谢昳连喜欢都不敢说。谢川当即给谢秋意买了一整套,谢昳便缩在妈妈的身后,难过地咬住了自己的手指头。

她当时就在想,谢秋意那样的才是公主,以至于后来的这许多年,她都学着她当年的样子,昂着脖子趾高气扬。

后来,她十岁那年有幸被接回谢家小住,当时北京城爆发了极严重的伤寒流感,那种伤寒病毒对于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来说几乎是致命的。

谢昳回谢家的前一天,妈妈破天荒带着她去游乐场玩儿了一天,或许是在那个时候不慎感染了伤寒病毒。

第二天,她把流感病毒带进了谢家,传染给了谢秋意。

谢昳还记得那个晚上,谢家大宅里她和谢秋意都发着烧,她更严重些,烧到了四十度。神志不清的时候听到谢川和周婉玲心急如焚地叫救护车,一口一个“宝贝”,抱着谢秋意送上救护车,可等到了她这儿,他们却担心传染,戴上了好几层口罩和厚厚的手套,才敢抱着她坐上另一辆车。

再后来,谢秋意没了,她活了下来,成了谢家唯一一个“公主”。

谢川这些年,只怕是恨极了她,才会事事都拿她跟谢秋意比,怎么比怎么不满意。在他的心里,谢秋意乖巧、听话又聪明,而谢昳却顽劣不堪。

这也倒罢了,可是现在,她自认为这五年里她已经做得够好了啊。

谢昳十分难过地继续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爸爸……我在美国的时候每天都睡不着觉,常常睁着眼睛到天亮。我的心理医生告诉我,再这样下去我会出问题的。”

她不再需要维持自己的形象,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口,疯狂地诉说着高傲的外表下,满心的疲惫和包袱:“她建议我回国,多出去社交,和亲近的好朋友接触接触。我前几天去了李教授办的宴会,看到了好多同学,我喝了店酒觉得很开心。还有今天晚上我和舟舟她们也聚了一次……”

“爸爸……你说我回国不告诉你,可是我……我回国前给你打了电话的,你没有接。你的秘书说……你一直都很忙,那你空闲的时候,又为什么不给我打通电话呢”

“爸爸,我现在,真的有点难过,我真的有点撑不住了,才会想去找他的……”

谢昳停下来,听着电话那头无声的寂静,轻轻笑了一下。

她其实知道的,这电话早就已经挂断了,她刚刚只不过是借了个由头自己发泄罢了。

谢川从来没有空,也没有耐心听她说完全部的话。

谢昳的心脏酸疼得快要炸裂,她张了张嘴,打开手机里刚刚谢川发给他的那张两人相拥的图片,紧紧地贴在心口。

她跪坐在沙发上,嚎啕出声。

“昳昳,我喜欢你,就像晚风过,湖面起了涟漪。”

“那是因为,在此之前,我已经为你化了一整湖的冰。”

这个世界上,真正把她当作公主的,就只有一个人啊。

可是,那也被她弄丢了。

-

第二天下午,yr集团和茶话会联合的新品发布会在公司附近的大型宴会厅举办。

今晚会来不少重量级的明星、网络红人,甚至有消息说yr集团中国区副总裁林景铄和择优集团的ceo江泽予也会来。

先不说林景铄刚刚接任yr集团副总裁,从美国回来,这还是他在国内第一次亮相;便说那江神江泽予,从前但凡是这样的晚宴他一概让副总裁纪悠之参加,从不亲自出现。

自从上次的时代周刊访谈后,江神又消失在了各大媒体的视野中,好不容易这次出现,可是晚会的一大亮点。

现场来了好多记者,都是中午不到就等在外头候场了,想要抢独家的一手消息。

谢昳中午便到宴会厅后台,满脸困倦。昨晚她被谢川的一通电话打乱了心思,将近凌晨三点才睡着。

她被服装团队带去试衣间,换上一款今年时装周最新款的黑色大挖背礼服。

谢昳穿着礼服坐在化妆间里,暖气开得足,她困极了,有些昏昏欲睡。替她设计发型的造型师非常有耐心,仔仔细细地根据她的脸型和礼服款式,给她编了一个法式的慵懒编发,又把发尾卷起来,盘在脑后,露出一段修长的脖颈。

造型师一面给她做发型,一面在心里咋舌。多大一线明星都会有自己的造型团队,其他的则有些会让主办方负责妆发。

他刚刚从隔壁的vip化妆室出来,里面全是一些知名的二三线明星,名气比起这位什么时尚博主可大不少,但看来看去,这么多人里面竟然是这sunny小姐最漂亮。

这一百分的容貌和一百分的气质,若非看着气色不大好,比起很多当红明星都要超出不少了。

做完头发后,又来了个化妆师替她化妆。

化妆师拿着化妆包走过来,看到眼前美丽的女孩子闭着眼睛休息,她的嘴角抿着,神情有些冷,显得不那么平易近人。

女孩儿五官精致,轮廓很深,底子实在是好,可脸上却有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以及红肿的眼眶——一看就是昨晚上出去浪得很了,说不得干了什么龌龊事,这些什么网红、博主,人前看着光鲜亮丽,其实人后私生活都乱得很。

化妆师的脸色很难看,一开口语气就很冲:“sunny大人,你这不是为难我吗?你明明知道今儿有晚会,昨晚还出去浪?气色这么差,这么大的黑眼圈,我还怎么化啊?这不是存心刁难我么?”

谢昳昨晚失控哭了一阵,本来就心情烦躁,听到这呛声立刻沉了脸,皱着眉头说:“如果我气色好、状态完美无瑕,还需要你做什么?”

她抬了抬下巴,面无表情道:“你出去吧,我自己来。”

谢大小姐对待缺乏专业素养和礼貌的人,向来没有忍气吞声的习惯,何况她今天的心情实在是很差。

那化妆师听到她丝毫不客气的话,噎了片刻后把化妆刷一股脑扔在化妆桌上:“得嘞,那您自个儿来,晚会出了岔子可甭找我!”

谢昳斜斜昵了她一眼:“慢走不送。”

她随即慢悠悠地挑了几样惯用的化妆品,仔仔细细描摹起来。堪堪几笔过后,疲态尽去,镜中人再次容光焕发起来。

-

从化妆间走出来,谢昳拿出邀请函,往宴会大厅走去。

她找到宴会厅下座第四排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场下第一排都是些商界大佬,谢昳一眼看过去,有好些都和谢家有来往,其中几个老总在她小的时候还来谢家拜过年。

江泽予和yr副总裁的座位在中间,他们都还没有到场,位置上空着。

第二排和第三排则是许多大明星,像这样的时尚晚会,明星们都打扮得相当精致,一个个珠光宝气、贵气逼人。

明星果然是明星,不管是脸蛋、骨相还是头身比都很完美,相比之下,第四排往后的博主和各路网红们就逊色了许多——所以第四排的谢昳甫一落座,便引起了许多人的关注,一些媒体记者悄悄转过镜头,咔嚓咔嚓拍起来。

更有几个小博主和网红们看着她窃窃私语。

助理zoe在她身边坐着,替谢昳拉好裙摆,表情有些欲言又止,一张小脸上满是气愤。

谢昳察觉到她的不自在,转过身:“有话快说。”

这小孩儿刚大学毕业就进了茶话会给她当助理,这还是她的第一份工作。前几天小孩儿哭着喊着要她带她来这个晚会,说自己是江神的头号大粉丝,能不能见着江神本神就看她了。

可她现在这一脸便秘的表情又是怎么回事?

zoe怯怯地看她一眼,鼓着腮帮子道:“sunny姐,刚刚那个化妆师在外面说你耍大牌,我跟她辩了几句,没吵赢……现在好多人都知道了,我估计她们都在讲你的坏话。”

谢昳毫不在意地坐好,挺直了脊背,笑了下:“就这事?”

zoe愣了一下,愤愤不平:“sunny姐你不生气吗?她们肯定是嫉妒你比她们好看!”

谢昳无语,从小到大说她耍大小姐脾气的人多了去了,她要是每一次都生气,还不得把自己活活气死。

zoe继续咕哝着:“明明是那个化妆师说话那么凶,而且sunny姐你刚刚又没说什么,就说你自己来化妆而已,她自个儿专业水平不够。”

她说完,又红着脸拍了下谢昳的马屁,小声地凑到她耳边:“sunny姐,你化完妆真好看,我觉得比第一排坐着的冯潇都好看多了。”

冯潇是前段时间参加选秀节目出来、现在红极一时的明星,出道的时候就是以美貌出圈。

谢昳闻言笑了,冲她挑了挑眉:“我化妆前就不好看吗?”

宴会厅里璀璨的灯光下,她穿着黑色的大挖背礼服,露出修长的脖颈和精致的蝴蝶谷,背后那道绝美的沟壑一直延伸到腰下,侧过身挑眉笑的时候,眼睛里光芒万丈,自信与高傲中又像是藏着些旁人看不分明的故事。

盛装打扮的她,竟然美得这般惊人,以至于她身边那个年纪轻轻的小助理都看红了脸。

昨晚她打了那通电话,他抱着手机一夜难眠,她倒是容光焕发得很。

江泽予站在宴会厅的侧门,目光凝住,久久不能挪步。

成志勇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以为他是又看不清路了:“江总,您的位置在第一排,我带您过去。”

江泽予收回视线,目不斜视地往座位上走。

-

下午四点半,发布会正式开始,这次yr集团和茶话会联合出了好些新品,有联名款t恤、裙子、包包,也有几款最新研发的口红色号和香氛。

现场搭了个t台,方便模特展示衣服和包包,更有几个晶莹剔透的玻璃展台,展示着新出的一些美妆产品。

两个小时后,发布会结束,记者离场,发布会持邀请函的众人到隔壁的晚宴厅吃饭。

这种发布会之后的晚宴通常都是西式的,众人不用入座,端着杯香槟到处走,更加方便大家开展交际。

zoe喝了口果汁,眼珠子贼溜溜地往四周转,待锁定到她想看的人之后眼神猛地一亮,扯了扯谢昳的裙摆:“sunny姐快看,九点钟方向,是我亲爱的江神!哇,刚刚发布会的时候我只看到了他的后脑勺,现在总算看到真人了,真的好几把帅啊啊啊啊!”

谢昳沿着她说的方向看过去,江泽予西装挺拔,手上端着个高脚杯和对面的人聊天,酒杯里,那浅色的香槟酒液轻轻晃动着。

一副年轻贵胄,斯文败类的模样。

谢昳想到他昨晚气急败坏的那句“要我帮你,你想都不要想”,不由得轻声笑了下。这男人人前冷静理智的模样,人后却幼稚成那样,连句话都要呛回来。

zoe看到她的笑容,神色激动:“sunny姐,你也觉得江神很帅是不是?以后你可以跟我一起磕啊,我跟你说,我长期磕江神和纪总的cp的。”

谢昳疑惑:“纪总?”

zoe点点头:“是啊,择优的另外一位创始人,纪悠之,纪总。他长得也很好看,虽然没有我们家江神这么漂亮,但很帅气。我觉得他俩就是一攻一受,特般配。”

谢昳像是吞了个苍蝇,半天之后才幽幽问了句:“……你磕的cp里,谁是攻,谁是受”

zoe着实思索了许久:“这个不好说,论长相肯定我们江神是受啦,但要说性格的话,我觉得还是江神更攻一点,毕竟择优前期那几年里,那么简陋的条件,全是他一个人扛下来的。”

zoe说完,神情有些低落:“我听贴吧里的人透露说,江神的双侧视力好像都受损了,光线太亮或者太暗都看不清楚,原因不明。他们都猜测是因为他工作太忙了。唉,年纪轻轻这么拼干什么。”

谢昳听到这话,心间一凛,险些没拿稳酒杯。

双侧视力受损?怎么可能?

她仔细回忆了片刻,前几次见面都好好的啊,昨天晚上他还开了车回家。如果双侧视力受损,肯定不能在夜里开车吧?

应该是子虚乌有的传闻?

还不待谢昳思索出来个大概,身后忽然有人唤她:“……sunny小姐?”

谢昳回头,眼前的男子身材高大,年纪看着比她要大几岁,面容俊朗,气质洒脱,看着倒是有几分眼熟。

那人见她没认出他来,也不恼,笑着打趣:“果然是好看的人容易被记住,我记住了sunny你,你却没记住我,真是枉费了五年前,威尼斯海滩上那么长时间的陪伴啊。”

谢昳这才恍然他是谁,歉意地笑了笑:“max?好久不见,你怎么在这儿?”

max摊了摊手:“我升职了,回国上任。”

谢昳看着他的胸牌,慢慢回过神来,不免惊讶:“你是yr集团新上任的中国区副总裁,林景铄?”

这五年蹿得也太快了吧?五年前他们认识的时候,他还只是vogue杂志时尚部的一个小编辑,谢昳心下思索,看来他铁定是哪个下放到基层锻炼的富二代。

英文名叫“max”的林景铄冲她眨眨眼:“是啊,惊讶吧,我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其实我有在网上看到你的视频,品味很好!”

他说完上下打量了谢昳一番,忽然眼前一亮,像是想起什么般,拉着她的手腕边走边说:“perfect!sunny,我有件事儿跟你说,我们公司今年要入驻择优和茶话会,准备挑选一位国内的代言人,由我亲自把关。之前几个试镜的女明星都被我否决了,总觉得差点儿味道。这不今天见着你,才知道之前她们差哪儿了!走,我把你介绍给茶话会那边的人,要是没问题咱们今儿就定下来!”

谢昳身边的zoe惊讶得张张嘴。

sunny姐竟然和yr副总裁林景铄是熟人?还有什么威尼斯海滩的陪伴?WC,这也太他妈劲爆了吧?

林景铄一向是个时尚痴,见到美的东西从来不吝称赞,但眼光也挑剔,之前来试镜的几个女明星有大半都被他犀利的言辞嘲讽哭了。

眼下他刚看到sunny姐就拍板了,那这次的代言,岂不是非sunny姐莫属了?zoe后知后觉地觉得自己抱上了一条大腿。

晚宴听力,有几个博主和网红远远看到林景铄拉着谢昳的手腕,纷纷震惊了片刻,而后又酸酸地冷嘲热讽起来:“我说嘛,没有点后台怎么好意思耍大牌,原来是榜上yr副总裁了。”

“就是,仗着自己长得还算好看,尽做些龌龊事……”

-

这边谢昳被林景铄这想一出是一出的阵仗搞得哭笑不得。五年前在遇到他的时候,谢昳就明白,这人活得太过豁达,以至于行事和常人异常不同。

他三岁跟着家里从上海移民去美国,虽然长着一副东方的皮囊,但其实内里就是个美国人——典型的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性格。

他活着有热爱,行事有闲钱,长这么大一直万事无忧,所以当初她坐在海滩上痛哭流涕的时候他才皱了眉头过来训她。

当时他中文说得还不好,带着点家里的上海口音:“个小姑娘年纪轻轻的,长得又介么漂亮,有什么看不开的。买个包包什么不能解决?要是不能,那就double。”

谢昳想到这里,不禁失笑,怔忡间却没发现林景铄已经拉着她走过了大半个宴会厅。

林景铄总算停下脚步,拉着谢昳的手腕,兴致冲冲地对眼前的人说:“江总,这位是我朋友,sunny小姐,你看她是不是特漂亮特有气质?我觉得和我们这次要找的代言人形象特符合,你觉着呢?”

江泽予酒杯里的酒液晃出了半分,他的视线从两人脸上逐渐往下,最终凝在被林景铄牵着的那截手腕上。

晚宴该死的灯光竟然亮得恰到好处,以至于他视力受损的双目清清楚楚地看清了这一幕。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面无表情地眯了眯眼睛:“……你们是朋友?”

谢昳无奈地做了个深呼吸,将手腕从林景铄手里抽出来,背到身后。她正想开口,却听到林景铄笑着说:“是啊,当初在洛杉矶的威尼斯海滩,我和sunny小姐有过一夜之缘,至今还念念不忘。”

谢昳:“……”

神特么一夜之缘,该死的没学好中文就出来瞎几把混的美国人。

第16章

——“是啊,当初在洛杉矶的威尼斯海滩, 我和sunny小姐有过一夜之缘, 至今还念念不忘。”

谢昳:“……”

五年前的那天,洛杉矶威尼斯海滩的海滨大道上。

她那时候刚到美国不久, 整个人颓废又郁卒,的确是坐在那沙滩上痛哭了一整夜, 而彼时恰巧路过又闲得没事儿干的max也确实在她身边絮絮叨叨训了一整夜——这个该死的美国人大概是觉得“一面之缘”不足以表示他们那次相遇的时长, 于是自作聪明地篡改了。

但是中文有多博大精深你知道吗?岂是你等无知小儿可以随意篡改的?一夜你妹的缘!

谢昳无奈地张张嘴,正想解释,却听到江泽予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复问:“当初, 是什么时候?”

林景铄大概也不晓得他为什么要问得这么详细,他思索了片刻随意答道:“五年前吧,对, 五年前的秋天, sunny小姐当年和现在一样漂亮,实在是让人印象深刻。”

五年前的秋天, 恰恰是在谢昳丢下他出国之后不久。

江泽予闻言顿时咬肌骤紧,然而心脏酸涩之前,更多的却是疼痛与愤怒——她那个时候才二十二岁, 对于这方面丝毫没有开窍, 看着心思成熟实则单纯得像张白纸。

可见这个美国人手段有多高,花言巧语骗了被他捧在手心上舍不得碰一下的姑娘。

真他妈该死。

江泽予残存的理智极力提醒自己,他和谢昳早就没关系了, 眼下他自个儿才是那个多管闲事的前男友。

然而理智这种事情,遇上她,从来行不通。

宴会厅里人声熙攘、灯光璀璨,他把高脚杯轻轻搁在铺了香槟色桌布的长餐桌上,低下头看着晚宴厅里暗灰色的地毯,卷起了一侧衬衫的袖口。

林景铄尚且不知他的意图,自顾自举杯笑着,可谢昳一看他那动作和与之对应的漠然神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眼皮狂跳,连忙上前一步隔在两人中间,背对着林景铄,极小声地对兀自低头解袖扣的男人说了句:“这里是宴会厅,好多人看着呢。”

没成想这句话竟然起了反作用,江泽予当她是在维护身后的人,极其讽刺又酸涩地勾了勾唇角,撸袖子的动作越发利落,那露出的一截小臂上肌肉隆起,竟有种不管不顾的架势。

谢昳急了,想要伸手拽他的胳膊,又担心这动作引起周围人的注意,于是只好放低了声音恳求道:“江泽予,max他中文不好,用词不恰当。我跟他真没关系,一点儿没有,你别生气,我回头跟你解释。”

她的语气里带了些许哀求,连带着竟有些撒娇的成分——这要真的在这种场合打起来了,可比昨天谢川给她发的那张照片严重太多。

谢昳见他听完这话没有什么反应,复又低低恳求:“……你信我,好不好?”

江泽予这才停手,抬起头仔仔细细地看她。

她的眼睛里这会儿只装了他,她让他别生气,她说一会儿跟他解释、让他信她。

她的语气那样柔软,如同许多年前一般带着些许柔柔的却不容商量的撒娇,竟然与前几次见面那全副武装、如临大敌的模样大相径庭——她从前这样的时候,他什么不得听她的?

江泽予仰屋窃叹般捏了捏拳,只好放下挽起的衣袖。

他抿着唇站了一会儿,复又端起一旁被他搁下的酒杯,勉强冲林景铄点点头,声音沉得没有一丝起伏:“这种小事不必和我说,你决定就好。你们聊,我还有事。”

他说罢,深深地看了谢昳一眼,转身往宴会厅外走去。

谢昳见他离开,总算是松了口气,却听背后那浑然不知自己躲过一劫的美国人邀功般得意道:“sunny你看,我简简单单就搞定了,早就听说择优的ceo很平易近人的,果然人如其名。”

谢昳听到他又把“名副其实”用成了“人如其名”,无语地扶额,随即语重心长道:“max,作为朋友,我劝你一句。”

林景铄闻言有些惶恐:“……怎么了?”

他知道,中国人说“劝你一句”的时候,接下来都不是什么好话。

谢昳深吸口气,压抑住暴躁的心情,笑得温柔:“你以后可以不要说成语吗?”

林景铄疑惑:“为什么?我热爱中文,我每天都学成语,还抄了一本小抄呢!”

谢昳再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没什么,我就是怕你挨揍。”

-

高档香槟、硕大的吊顶灯还有音箱中舒缓流畅的钢琴曲都让人心情愉悦。这珠光宝气的宴会厅,不仅是为了参加发布会的众人能够饱餐一顿,亦是觥筹交错的生意场。

一些商界巨擘们纷纷借着这个机会攀谈起来,聊到兴处互相留张名片,为日后的合作打好基础。

林景铄没多久就被众人围住,谢昳乐得轻松地端着酒杯走到了角落里。

“……谢小姐?”

身后忽然有人迟疑着唤她,谢昳回头,发现宴会厅门口站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身形清瘦、穿着打扮不像今天出席的大多数人那么讲究。

谢昳疑惑,这回她可真不认识。

成志勇手里拿着个袋子,一面向四处张望一面问谢昳:“谢小姐,您看到江总了吗?”

江总的手机落在公司里,他开车回去帮他取,到了这门口却没见着他人,还好遇见个“熟人”可以问问。

然而还未等谢昳回答,成志勇便自个儿恍过神来:“害我这脑子,上回见面您醉得厉害,大概是不记得我了。我是江总的秘书,那天晚上您胃病犯了,还是我推您去做的检查。”

谢昳愣了半晌才囫囵反应过来整件事的始末,原来那天竟然并非坐的拼车,而是江泽予的车——韩寻舟真的皮痒。

她礼貌地朝成志勇点头:“抱歉,那天谢谢您了。江泽……江总刚刚还在宴会厅,这会儿我也没见着他,不过他刚刚好像出了宴会厅,大概是在外面的走廊上。”

成志勇闻言走出宴会厅的门口往走廊上看去,然而悠长的走廊上壁灯耀眼,却空无一人。他拿出手机想给江泽予发条短信告知他自己的位置,却想起他这趟就是来给他送手机的。

联系不上,他又不敢乱跑,索性收了心站在门口和谢昳攀谈起来。

成志勇看着谢昳手上端着的酒杯,中年人絮叨的心态上来:“谢小姐,您胃口好些了么?医生上次让您少喝些酒。”

谢昳听到话里隐含的关心,笑着冲他晃晃酒杯里的香槟:“嗯,老毛病了,现下已无大碍,我就是端着酒杯做做样子。”

成志勇这才放心,看着谢昳一脸的笑模样,忽然想起江泽予前些天别扭的样子,于是眼神一转,假装不经意地说道:“那就好,我还担心江总煮的粥吃坏了您的胃呢,他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自己下厨。”

谢昳闻言心下惊讶,上次他不是说那粥是他家大厨做的吗?还借此坑了她八十八块钱。

没想到竟然是他自己煮的,怪不得。

怪不得,味道这么好。

谢昳想起她念大学的时候,为了出行方便,谢川在s大附近给她买了个公寓。公寓里有投影仪和巨大的荧幕,有时候下午没课她便会拉上江泽予去那儿吃零食、看电影。

很多时候她看着看着便窝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时他已经做好了一桌饭菜,等她吃晚饭。

她每次都会笑他像个贤惠的小媳妇,他却只回她:“昳昳,我比你大三岁,本应该照顾你。”

他平白坐了两年牢,又复读一年,加起来是比同届生大了三岁。可偶尔提起这生命里被浪费掉的漫长三年时,他却通常是庆幸的语气。

“是我比旁人晚了三年,才能遇见你。”

时光深处的些许温柔让谢昳陷入恍惚,然而就在此时,宴会厅上方那盏璀璨的水晶灯却忽地一闪,然后刹那间熄灭。

竟然停电了。

谢昳恍过神来,上前几步往走廊上看了一眼,那悠长通道两侧的墙上每隔半米一盏的壁灯也暗了,看来是整栋楼都停了电。

周围环境骤然变黑,整个晚宴厅陷入短暂的宁静,片刻后意识到停电的众人爆发出阵阵嬉闹,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怎么回事啊,怎么停电了?大家小心点,别摔倒。”

“害,没事儿,外面还亮着呢,窗户透光,没有灯也能看清。”

“就是,正好月色朦胧,气氛合适,来,咱们继续喝一杯。”

昏暗的夜色下,众人因为突如其来的停电有些兴奋,然而门口站着的成志勇却猛地一拍脑袋,神色万分焦急:“……谢小姐,您说刚刚江总往走廊那边去了?光线这么暗,他又没带手机,可别摔跤了……上次在医院里摔了一跤,胳膊上的擦伤都还没痊愈……”

他说到这里咽下话头,指了指长廊的左侧:“谢小姐,您能帮我去这边找找他吗?我去右边找。”

谢昳听到成志勇焦急的语气,忽然想起之前zoe的话——

——“江神的双侧视力好像受损了。”

她的心脏顿时怦怦跳动起来,点了点头立刻抬脚往左侧长廊走去。

古典宫廷风的酒店,弧形窗户外头零星的光线依稀照亮了眼前的路,十公分的鞋跟稳稳当当敲在地面,那声音的频率透露出些许焦急。

谢昳仔细地这片昏暗之中寻找起来。

她小心地推开走廊近邻一个又一个的房间,今天茶话会包了场,竟都空无一人。

黑色缎面礼服裙摆翻飞,经过整段细长的走廊后,谢昳走到拐角处,终于是停下了脚步——

那拐角的地方,两三级台阶下面,男人姿势狼狈地倒在地上。

大概是腿受伤了,他撑了一下地面却没能站起来,于是只得慢慢地伸出一只手在四周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像是想要判断一下哪里有墙壁或扶手。

然而他摔倒的地方在台阶的正中央,周围墙壁离他很远,又怎么触碰得到。

微弱光线里,谢昳站在他的身后,能清楚地看到他小心谨慎的动作,可他却什么都看不到。

她的心脏跌到了谷底,忍着翻涌而上的泪意走上前,紧紧地握住了那只仍旧在虚空中试探的手。

两人的手都很凉,握在一起丝毫没有增加几分温度。

隔了几十米远的宴会厅里人声熙攘,可拐角处却安静,静得只剩下窗外极淡极淡的月光。

谢昳牵着他,弯下腰:“你不要怕,我在这里,我扶你起来。”

第17章

周围骤然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眼睛极度不适应, 连带着太阳穴也涨得疼, 头晕目眩间江泽予一脚踩空,顿时狠狠跌在地上。

膝盖和坚硬的地面直接撞击, 韧带撕裂的疼痛让他皱了皱眉。

他淡漠地抿着唇,睁着一双眼睛想要从这暗处里辨别出周遭模样, 可这种极暗的环境下, 双眼怎么都捕捉不到一丝光线,再怎么努力不过是徒然。

跟个瞎子没什么区别。

江泽予忽然跟自己生起气来,固执地伸出手往四周胡乱摸索着。正在此时, 他听到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那鞋跟敲击地面的独特频率与节奏,很像一个人。

不多时,那人在他身后站定, 几瞬浅浅呼吸之后, 他停在半空中的手忽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而后她说——

“你不要怕, 我在这里,我扶你起来。”

声音实在是太耳熟,也太过温柔, 晚宴上被人敬了好些香槟的男人愣了一会儿后笑得莫名讽刺。在这种糟糕情况下, 幻想出来的救世主,竟然是她的模样。

江泽予脸色微嘲,醉醺醺地借着那力道站起身, 小腿抽疼之下步伐踉跄,重心不稳地往身后的方向跌。本以为又会是狠狠的一跤,没想到却倒进温软的怀抱里,他的侧脸甚至能感受到她礼服前襟那绸缎顺滑又冰凉的质感——他这回着实怔愣住,竟然……不是幻觉。

真的是她。

谢昳站稳身子后松了口气,幸好江泽予往后倒的力道不大,她仅仅被带得后退了小半步。

她引导着他慢慢走到拐角处的墙边,让他靠着墙,察觉到他已经站稳了,这才打算抽出自己的手,同时问道:“江泽予,你没事吧?是不是腿受伤了?还能坚持吗?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叫你的秘书过来。”

谁知他不仅没有回答,更是固执地没有松开她的手。

谢昳稍稍挣脱了一下,奈何他握得很紧,比她大了一圈的手掌牢牢地包着她的手。

她不知道他的意图,疑惑地低下头,就着窗外马路上寥寥几盏的路灯和昏暗的月光看他——男人紧紧抿着唇,双眼失焦,脸上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动作却固执的很,丝毫没有要放开她的意思。

他沉默了很久,忽然来了一句:“你别走,我看不清,站不稳,你留下来扶着我。”

谢昳:“……”

她低下头,看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很是无语。

明明他整个人都靠着墙、丝毫没有借她的力,何况就算扶,也不是这么个扶法吧?

谢昳腹诽完不禁想,这人喝了酒神志不清,此时此刻又是个伤患,多用点力气,大概是能挣脱开的。可周围的环境实在太有安全感,脑海中有一些情愫不受控制地增长,让她不由得卸去白日里的防备。

心里忽然升起了某个暗戳戳的念头——

反正,这么暗的地方,没有人能看到他们,也没有人能拍到照片。

于是她破天荒地没有再动作。

两人的手就这么牵着,她离他很近,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酒店长廊安静的拐角处,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浮动的暧昧气息霎那间弥漫开来。

谢昳捏紧的心脏怦怦跳动起来,简简单单的牵手,有了这黑暗又安静的环境加持,竟然比上次酒吧门口的那个拥抱还让她面红耳赤。

她僵了片刻之后,鞋跟轻轻在地面上敲了敲,十分缓慢地试探性地收紧了五指,指尖从自然下垂的状态,改为轻轻圈住他的四根手指头。

身边的人感应到她的动作,干脆将五指分开,干脆利落地扣进她的五指,就好像这样能扶得更加稳当些。

两人都很心虚,于是心照不宣地不再管手的事,异口同声抛出了两个各自关心的问题。

——“你的眼睛是怎么了?”

——“刚刚的解释?”

什么解释?谢昳怔愣之下便被江泽予抢了先机:“你刚刚在晚宴厅说过的,关于林景铄的事情,之后要和我解释。”

他的语气执着不容反驳,竟然带了点小孩子向大人要求兑现之前许下的承诺时的固执和不知变通。

谢昳“哦”了一声,自知理亏,只好先回答:“你说他啊……max是个华裔,他从小在美国长大,中文说得差强人意,你不要听他的话。我跟他,不过就是五年前在威尼斯海滩上偶遇罢了。”

她说完,又义正言辞道:“海滩上很多人的,什么都做不了。”

所以她当时嚎啕大哭的那个样子,真的很给祖国爸爸丢人。

然而这句话刚说出口,谢昳就察觉到了不对劲,什么叫“什么都做不了”?说得好像她很惋惜似的。

她立马亡羊补牢为自己辩解:“我的意思是,我什么都不想做。”

黑暗里,江泽予不再固执地睁着眼,他久违地牵着身边人的手,安心地闭上了眼睛,让干涩无比的眼角膜和疲惫不堪的心脏得以休息片刻。

丧失视觉之后,听觉和触觉越发灵敏,他能感受到她手上的温度和掌心的纹路,也能捕捉到她语句中任何一个停顿和她略有些急促的呼吸。

他听着她语无伦次、乱七八糟的回答,没忍住轻轻勾了勾唇角。

从重逢到现在,她总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总算在今天有了些破绽,挺好。

谢昳在这片昏暗里分明地看清了他唇边的笑意,以为他是在嘲笑她,于是炸了毛:“……也不是什么都没做,我们坐在沙滩上,聊了一整夜的天。”

一整夜。

江泽予闻言低下了头,思考了许久。

一夜的时间有多长?

l.a.的秋天,金黄色沙滩,湛蓝色的大海波光粼粼,海岸边,欧式风格色彩明亮的小房子对面,是成片的椰子树。到了夜晚,行人们三三两两脱了鞋子踩在那沙滩上,深色海面上映着满天繁星,他和她一高一矮,并排坐在沙滩上,一夜的时间足够他们从现世寂寥聊到人生理想,再从人生理想聊到风花雪月。

从日落,等到黎明海面上的日出。

他恨恨地挥散脑海中油然而生的画面感,再开口时虽没有方才在宴会厅里的怒气和痛心,语气却反倒像是往榨汁机里丢了几百颗青柠檬:“聊了一整夜……你和他有这么多话好聊?”

谢昳没察觉他语气里的酸意,更不好意思说当初她痛哭流涕之际,满口的胡言乱语都是他,于是只好含含糊糊咕哝了句:“嗯,大概吧……max他是个很幽默的人。”

教训起人来相当幽默。

听到“幽默”两个字,身边的人愈发沉默起来。

她当初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便常常调侃,说是自己看走了眼,怎么跟他这么个闷葫芦在一起。那会儿的她便总是叫嚣着以后要甩了他,找个幽默的、能逗笑她的。

所以,那年她刚刚到美国,就找到了么?那个林景铄,也是几个“前”中的一个?

酒意上涌,男人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又是醋意又是恼怒,可碍于没有发火的立场,便只好咬了牙,更加握紧那牵着的手以发泄满腔的情绪。

他觉得自己真是太窝囊,如果当年坐牢的时候像现在这么窝囊,那他都捱不到两年结束。

谢昳见他不说话了,生怕他再纠缠着不放,于是赶紧转移话题,用另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江泽予,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虽然停电了,但窗外有光,你……看不见吗?”

她顿了顿,复又小心翼翼地说:“我听他们说,你的双侧视力都受损了……为什么?”

她说完,狭窄的空间里陷入了一片宁静。

这问题好像很难回答似的,江泽予慢慢睁开眼睛,沉默了许久才出声:“如果我说是,你会怎么样?觉得我很可怜么?”

谢昳闻言呼吸一滞,那种不受控制的钝重心疼和难过瞬间蔓延上来。明明她和他重逢的时候,满心以为他已经过上了足够完美的生活。几年的违心坚持下来,谢昳心中早已经生了执念,根本接受不了他一点点的不如意——她只有看到他活得好,才不会日日捶胸顿足地后悔。

所以刚刚,她站在他身后,看到他在黑暗里胡乱摸索的时候,才会止不住地泪意翻涌。

谢昳心里正乱着,却又听到他淡淡的语气:“可惜,只是过度用眼导致的暂时性眼疲劳罢了,让你失望了,这五年里,我绝对过得比你要好。”

谢昳顿时松了口气,他的语气冷静,倒不像是在说谎。

她放下心来,这才注意到男人的语气。

他应该是喝了酒的,微醺醉意中那咬字本就比往常软了几分,可语气偏偏更加显出冷硬来。谢昳扭过头看他,只见他睁着的一双眼睛里没有焦点,眼角在暗暗的光线下显出一些红。

这神情,竟然和当初她和他说完分手的时候别无二致。

谢昳忽然脱口而出:“这么些年,你很恨我吧?”

恨她当年无端说出分手,恨她说了那么多绝情的狠话,一点尊严都不给他留。

可这个问题甫一问出口她就后悔了,懊恼自己在这个时候非要自讨没趣——她心里清楚,停电的时间谁也说不好有多长,等灯亮了、人多了,他们之间便会是另一番光景,她又何必纠缠这种煞风景的问题浪费时间。

然而她脱口而出的这个问题却像是激怒了身边的人,连带着握着她的力道加重了许多。

谢昳的指节被握得生疼,禁不住“嘶”了一声,许久许久之后,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方才听到他嗓音沙哑地说:“……谢昳,我恨你。”

连名带姓的恨意,生怕对方没有听清“恨”这个强烈的谓语动词所对应的主语和宾语。

明明是心知肚明的答案,亲耳听他说,又是另外一番感受,谢昳眨了眨眼睛,偏过脑袋看向窗外,几层楼高的巨大槐树几乎落光了叶子,那树枝把月影切割成好多分。

“嗯,我知道。”

她的声音几不可闻,本就是自言自语,可江泽予却蓦然抬起头盯着她,言语间藏满了隐隐的恨意和嘲讽:“你知道?你知道什么?”

他直直地看着她在的方向:“你还记得分手那天,我和你说的最后一句话吗?”

谢昳闻言有些疑惑,不由想起了五年前的那天。

那天她和他说完分手,撑着那把伞擦肩而过之时曾经听到他说了最后一句话。可惜,北京城夏日暴雨夹杂着省省雷鸣,她只听到他那句话的开头,是个“你”字。

可这和他恨不恨她,有什么关系吗?

江泽予等了许久,没能听到她肯定的回答,忽然偏过头,喉头滚动着勾了勾唇角:“你果然不记得了。”

“你果然不记得了……”,他背过身咳嗽了几声,很是疲惫的样子,咳嗽完,嗓音却越发沙哑起来,“我只是,想让你不要走得太远,等我去找你。”

谢昳呼吸停滞,浑身都僵住,她原以为那“你”字开头的一句话必定是一句不入耳的咒骂,直到今天才恍然发现,那后头跟着的,竟然是这般委曲求全的恳求。

她仿佛看到那天倾盆大雨之下,浑身湿漉漉的少年握紧了拳头,一双眼睛通红,绝望又无可奈何。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放弃了,却知道他好话说尽了她依旧绝情,知道或许这一次真的无法挽回,于是他退而求其次地,最后一次放下尊严哀求她——

“你不要走得太远,等我去找你,我会去找你。”

他或许还抱有一丝侥幸,或许等某一天他去找她的时候,她已经气消了、想通了,就会愿意回到他的身边。

可惜他没有等到。

她说完分手,干脆利落地出走了半个地球,毫不留情地将他甩在了身后。

谢昳只觉得心里酸疼到无法言语,恍惚间竟然不知道当时那响彻的雷声是幸还是不幸——如果当初没有响那声雷,如果她听到了那句话,是不是或许会不顾一切地转过身,把之前的绝情全都推翻,转过身去拥抱他。

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们现在,又会是什么样?

不待谢昳开口,江泽予低下了头,满眼的颓唐。

他的声音哑得不像话,时隔五年,当初撕心裂肺的疼痛褪去,只剩平静的荒凉:“可三天之后,你就去了美国。谢昳,你问我恨不恨你,我怎么可能有办法不恨你?那个时候……我连机票都买不起,你让我,怎么去找你?”

他全部的积蓄,都用来买那个被她随口提了一句的包了,所以当初她离开他的时候,他身无分文。

谢昳听到这声质问,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心脏骤痛间竟然不知作何回复。

她一直都知道是她辜负了他,可她似乎还是低估了他当时受伤的程度,她低估了曾经的那个少年,有多喜欢她。

她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没关系,谁还没有为情所伤的时候,他不是挺过来了吗,他现在过得那么好,他成为了人上人,活成了应该有的样子。

她没有做错。

很久之后,江泽予收起了所有的情绪,淡淡地说了句:“所以我没有去找你。”

我宁愿,我没有去找过你。

谢昳心尖发疼,恍恍惚惚地“嗯”了一声,她难过得再也说不下去,想要抬手按一按酸涩得厉害的双眼,却忘记那手被他牵着。

江泽予敏锐地感受到她想要把手抽走的意图,一瞬间刚刚平复下来的呼吸又重了几分,他的五指紧紧地穿插在她五指之间,向里收紧,死死握着不放开。

他做完这动作,又抬起头注视着她,尽管什么都看不到,但那双失神的眼睛却固执地看着她所在的方向,像是在控诉她想要在这样的困境里再次抛下他。

谢昳知道他是误会了,立马又牵住他:“……我不走,等灯亮起来之前,我会陪着你。”

可身边极度敏感的人却抓住了她字里行间设下的陷阱,言辞犀利地质问:“那灯亮之后呢?”

——灯亮之后,他们俩便是不能有牵扯的两个人啊。

谢昳在心里回答的同时,心脏狠狠皱了一下,还没来得及编个谎话应付他,那长廊两侧墙壁上嵌着的许多盏壁灯同时发出“嗤”的细微声响,又在电光火石间闪了几下。

几秒钟后,灯亮了。

不远处的宴会厅里再一次传来众人的惊呼声,有人从宴会厅门口探出头来,想看看楼里的通电情况。

甚至有那么一两个,已经走过了半个长廊,脚步声几乎就在她耳边。

谢昳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起来,血液涌上了大脑——他们站在走廊拐角牵着手,刚刚熄了灯,不会有人乱走动,可现在却难以保证。

何况酒店外面,还有一群没来得及离开的记者,发布会上停电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新闻,他们或许也会再次进来。

绝对不能被看到。

谢昳张了张五指,急切地想要松开身边人的手,可他却偏偏就要在这个时候刁难她,用了些力气握住不放。

随着灯光变亮,眼睛适应了几秒钟后,江泽予慢慢恢复了视力。

他看着谢昳漂亮的面孔,黑色长裙衬出的莹白色肌肤,以及那副急着要和他撇清关系的模样,讽刺地勾了勾唇角。

“怎么,这就是你的回答?灯亮了,你就翻脸不认人了,谢昳,我就这么见不得人?”

“我要是不想放开,你能有什么办法……唔——”

他喋喋不休的唇角被封住,撰紧了的手在震惊与惊慌失措中,骤然松开。

他闭上眼,在神志彻底沦陷前想,她果然还是有办法的。

第18章

“怎么,这就是你的回答?灯亮了, 你就翻脸不认人了, 谢昳,我就这么见不得人?我要是不想放开, 你能有什么办法……唔——”

悠长的走廊那头,随着灯光亮起, 整个晚宴厅里恢复了喧闹, 人声愈近。谢昳本就被他拽着手,无比紧张,偏偏这人还大剌剌叫了她的名字。

再让他这么说下去, 难免被人听到。

好吵。

谢昳看着那开开合合的唇, 忽然上前了一步——十公分的鞋尖依旧不够,她踮起脚,五年的时间过去, 那高度差与角度让她有一些不适应, 细微的调整之后,她飞快吻上他苍白的唇角, 封住他的唇。

窗外月光凝滞,树影婆娑,楼道里壁灯耀眼, 墙上那副中世纪风格的油画色彩浓郁厚重, 她像是许多年前那样,努力地踮起脚尖,吻上他。

终于, 这轻柔又仓促的吻作用巨大,所有的喋喋不休与声声讽刺统统在这一刹那,骤停。

男人的呼吸声乱了,紧紧拽着她的手慌乱松开,他皱着眉头,睫毛轻眨着,似乎是认命一般闭上了眼睛。

谢昳抽回手,脑海中却不禁想起他们之间的初吻,也是在满是喧嚣的场所中,一个没有人的角落里。

-

两人刚在一起的时候,江泽予着实虔诚,每天乖乖听她的话,一大早就到她家公寓楼下接她去上课,晚上送她回来。他执行了男友应有的义务,却不索求权力——他就连牵手都觉得亵渎了她,更遑论亲吻。

于是在一起两三个月,除了第一天她短暂地亲过他的侧脸,两人之间竟然再没有更亲密的事情,可她明明在他眼里看到了带着疼痛的渴望和克制。

那天是大一下学期最后考完最后一门考试,自动化系众人在qq群里组织了一起去ktv,韩寻舟当时和上一个男朋友刚刚分手,转眼又瞄上了系里另外一个打篮球很帅的男生,于是非要拉着她去。

谢昳禁不住她眼巴巴的哀求,只好翻了个白眼跟着去,顺便叫上了江泽予一起。包厢里二十几个人,都是一群刚刚考完试放飞自我的苦逼s大学子,众人一边唱歌一边玩儿桌游,气氛很嗨——只除了中间出了一个岔子。

韩寻舟坐在沙发上唱完一首情歌,竟然跑到那个她瞄上的男生面前,直接又坦率地跟他告了白。那男生愣了好久,也不说同不同意,只慌不择路地跑了。

韩寻舟也不伤心,眨眨眼睛继续唱歌,还唱了一首极其欢快的。韩大小姐从小性格就直来直往,除了对贺铭。现在他退了亲,她再没有顾虑,活得那叫一个洒脱。

在众人疯狂的起哄声里,谢昳摇着头走出包间,却发现ktv走廊对面站着个人,是贺铭。他们几个发小里,贺家是最显赫也最低调的,而从来都是侃侃而谈、自信非凡的贺家少爷,此刻竟然显得有点颓废。

他背靠在墙上,手里夹着根雪茄,雪茄细细地燃烧着,任那烟草一点一点燃烧成灰烬。

雪茄不是什么稀罕物,谢川偶尔做生意压力大会抽上一两根。可谢昳从来不知道贺铭会抽烟,他们这个年纪,能有什么难以排解的心事呢?

谢昳来不及细想,只以为他是参加另一个局,是恰巧遇到,于是冲他点点头。他和韩寻舟没了关系,和她自然也就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可经过的时候,谢昳忽然听到他问了一句:“她……”

谢昳回过头,贺铭眼睛泛红地摇了摇头,把那还在燃烧着的雪茄往一揉,冲她礼貌地点点头,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昳这才回过神来是怎么回事。

她心下唏嘘却并不太同情他,之前说退婚的是他,现在站在人家门口眼睛发红的也是他,男人的心,真是海底的针。

反正不管怎么说,在ktv表白,韩寻舟她真是个人才。

然而当谢昳从洗手间回来之后,才发现s大绝对是个人才济济的地方。

或许是受到了刚刚韩寻舟告白那一幕的激励,她刚进包厢里坐下,他们系的另一个男生温正奇,竟然也鼓起勇气向她表白了——而且还是现场拿出一封情书读给她听的那种,谢昳都怀疑他是不是每天都把那封情书随身带着,只等找到机会就念。

包间里,二十多个人都沸腾了,纷纷兴奋又激动地起哄着给他打气——谢女神名声很响,但开学到现在除了有人私底下写情书,大庭广众之下表白的还是头一次。

这哥们儿,有勇气。

当然,也有几个对谢昳有心思的,在心里悄悄捏了把汗,恨不得谢昳立马出声拒绝。

谢昳扶着包间的门,听着那抑扬顿挫、文采飞扬的情书,眼神却直直看着坐在包厢最里面、沙发一角的江泽予,气得嘴角轻颤——要不是他一直只是坐在她身边,不牵她的手也不抱她,再加上平时他对她也礼貌克制,怎么会给其他人她还是单身的错觉?

她看着他坐在沙发角落里,脸隐在阴影之中却没说话,心里其实有一点失望,只觉得这个人就是个闷葫芦。可就当她回过神来想要打断温正奇的表白时,却发现江泽予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她身边。

他伸出一只胳膊紧紧地搂着她的肩膀,低下头看着声情并茂念情书的温正奇,勾了勾唇角:“怎么,你想挖我墙角?出去,打一架。”

片刻后,温正奇念情书的声音骤停,包厢里也随之爆发出一阵更加热烈的集体惊呼声,众人都被这一幕闪瞎了眼——这是什么意思?他说挖墙脚?还搂了肩膀?她竟然没推开他?

谢女神竟然和江泽宇在一起了?WC什么时候的事?他们怎么不知道?

吃瓜群众八卦之心熊熊燃起,然而包间里也有几个男生多多少少对谢昳有点想法,看到这一幕不禁目眦尽裂,这小子平时看着冷冷淡淡毫无存在感,竟然闷声发大财!

不论众人怎么想,江泽予自顾自搂着谢昳的肩膀,宣示主权般把人往怀里护,眼睛只直直地盯着眼前捏着封情书的温正奇。

两人对视了半分钟,温正奇只觉得粘腻冰冷的汗打湿了衬衫,他讪讪地笑了一下躲避开那目光,之前还燃起一丝丝的少年人为爱疯狂的心思,在他那阴沉沉的眼神里,逐渐熄灭。

温正奇哭丧着一张脸把情书折起来放回口袋,尴尬得不行:“咳咳,你们在一起啦,什么时候的事,我都不知道……那个,我一会儿还有事,我先走了……”

江泽予挑眉:“怎么,不和我打?那就好,别说你肯定打不赢我;就算打赢了,也没有用。”

他在这段感情里,只扮演守护的角色,而他的玫瑰,才是从始至终那个拥有决定权的人。

江泽予撂下这句嚣张的话,不顾周围炸耳的起哄声,紧紧搂着谢昳的肩膀出了包间。

他走得很快,抿着唇把人拉进旁边一个空着的包间里,神情平静但呼吸声却重。

他另一只手重重地带上门,弯下腰将她抵在了门后。

那包间里空无一人也没有开灯,昏暗的环境中,隔音却好,其他房间的搞怪嘶吼和深情对唱,他们这里统统听不到。

谢昳的心脏怦怦跳动着,捕捉到少年暗沉沉的一双眼睛。他看了她许久许久,久到谢昳都忍不住出声提醒:“……你要干嘛,舟舟还在包间里,我一会儿还得——”

她话音未落,他便偏过脑袋,强硬又温柔地压下来。

潦草又慌张的初吻后,他伏在她耳边克制地喘气,他忽然低低说了一句:“……昳昳,你已经有了我,就不会答应别人的,对不对?”

原来他刚刚在包间里面对温正奇的时候表现得那么强势,其实却是忐忑又无比担忧的。忐忑她会像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一样,随意地答应别人。

谢昳的心里,生平第一次泛起了关于爱情的酸,那种心尖酸痛的感觉,让她忽然就正视起这段感情。在这段感情里,她随意地开了头,可他却用整颗心,表示了重视与虔诚。

“嗯,我不会的。”

谢昳在黑暗里抬手,轻轻抚上少年冰凉的脸,而后踮起了脚尖凑了上去。

她得给他一点安全感。

-

几年后的这天,豪华酒店的长廊一角,当初穿着miumiu公主裙的姑娘此刻身着大露背的绸缎礼服,画着精致完美的妆;而当初那个穿着单薄t恤的少年,此刻西装革履,已经是万众瞩目的模样。

一样的吻,一样的角度,回忆漫长可其实整个过程不过几秒钟,男人的手在怔忡与慌乱之中如期松开,谢昳飞快地离开他,提着裙摆便跑,还不忘丢下一句耳语:“你待在这儿,我让你的秘书过来。”

江泽予愣神了许久,后知后觉地伸出手,却连她的衣角都没有够着。

这边谢昳已然提着裙子跑过长廊,正好遇见往这边找来的成志勇,她冲他礼貌地点点头,语速飞快:“江……江总在走廊那头,他腿受伤了,你过去接他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晚宴厅里的热闹越来越近,谢昳一路跑到门口,四处张望着却没看到她的助理zoe,然而却看到了一旁闲着没事儿的林景铄。

他正走到门口,看着像是正打算离开的样子,看到她,眼睛蓦地一亮:“sunny,你刚刚去哪儿了?这晚宴太无聊了,我打算回酒店了,你呢?”

谢昳放下被发型师挽在脑后的头发遮掩滚烫的耳尖,心脏此刻还在剧烈跳动着,伴随着轻微耳鸣。

她闻言猛地点头:“嗯,正好我也要走,你能不能带我一程?”

还不待林景铄答应,她便拽着他往门外走,那急匆匆的模样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

林景铄一愣,被拉着匆匆出了门,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她刚刚来的方向——只见长廊尽头,缓步前行的男人腿脚似乎略有不便,又或许是脸上受伤了,他伸着一只手,轻轻地按在唇角的位置。

男人的目光幽幽地对上他们,骤然冷了好几个度。

林景铄被他那目光看得心里一凛,一路头皮发麻地跟着谢昳走到停车场,直到坐上车才慢慢地恍过神来。

他转过身看向满脸通红的女孩子,没好气地说:“sunny,那个人是他吧?”

谢昳坐在车里,脑海中充满了懊恼与慌乱。她的精神仍然有一些恍惚,闻言抬起头,两眼茫然:“……什么人?”

林景铄翻了个白眼,重复了一句:“五年前,在威尼斯海滩上,让你哭了一整夜的那个人,你的初恋,是他吧?——”

“——择优的ceo,江泽予。”

第19章

谢昳还沉浸在刚刚的情绪中,面颊绯红滚烫, 她按下车窗, 借车速带起的风降降温。

便在那风刚刚起了作用的时候,林景铄忽然侧过身, 揉着眉心一脸纠结:“sunny,五年前, 在威尼斯海滩上, 让你哭了一整夜的那个人,你的初恋,是他吧?择优的ceo, 江泽予。”

谢昳闻言一愣, 方才降温的侧脸又升腾起红晕,好在妆足够厚。

“……为什么这么说?”

林景铄摊手:“……男人的直觉。”

谢昳看着他,发现那双桃花眼里只有纠结没有疑问, 她由是判断出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内心已经笃定。

再否认只会更加欲盖弥彰, 谢昳把车窗再度按下几分,声音很低:“……是。”

他是她的初恋, 至今还牢牢在她心里住着的初恋。

林景铄倒吸了口气,只觉得这世界有些荒诞,但这荒诞里又透露出些合理来:“难怪……我当时就在想, 是什么人物才能让这么漂亮的姑娘为他痛哭一整夜, 如果是江泽予的话,那倒是情有可原了。”

这次倒是没有用错成语。

五年前他去l.a.出差,在酒店赶杂志最新一期稿子的时候没有一点思路, 于是便穿着条沙滩裤跑去了酒店附近的威尼斯沙滩,想要找找灵感。

这期时尚主题是,初恋。

他目的十分明确,所以在那沙滩上自然便搜寻着特别的素材——两分钟后,海岸边一颗高高的椰子树底下,光着脚坐着的亚洲女孩儿入了他的眼。

年轻漂亮不说,那满脸的泪水以及哭晕的妆让他内心无比激动,这女孩子肯定有故事,这不就是天降素材?

林景铄当即毫不犹豫走过去搭话,装作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表面训斥,实则是为了套故事。

谁知道那女孩子口风紧得很,聊了大半个小时,他除了知道她是情伤之外,竟然什么都没套出来。

彼时他讪讪地起身要走,可见她哭得实在是伤心,于是没忍住劝了句:“抛弃你的人,你还想着他干嘛?有这功夫哭,不如换个男朋友哦。”

女孩子忽然就抬了头,带些傲气的眸子看了他几秒钟,笑着抹了把眼睛:“……我不是被抛弃的那个。”

林景铄噎了一下,摊手:“那就更没道理哭了啊?”

女孩儿眼睛红红的,散着头发显得有些狼狈,但说话的时候气质却沉静:“中国有句老话不知道你听过没,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我这是……两败俱伤。”

林景铄听罢云里雾里地挑眉,复又坐到她身边:“我大概明白了。但你们中国人的想法实在是奇怪,既然两边都伤了,那又为什么要打这一架呢?这不符合利益最大化啊。”

女孩漂亮的脸蛋上挂着晶莹泪珠:“感情上是两败俱伤,但别的不是啊,没有我,他只会过得更好。”

见他没听懂,她给他出了个选择题:“选项一,一世艰难路途险阻,空有才智却无的放矢,或许一辈子都永远没法出头。虽然感情上算顺遂,但你女朋友的家里根本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

“选项二,虽然感情不顺,但这社会对你没了桎梏,大可放手一搏去追求自己想要的自由、财富还有地位。”

她平静地说完,转过来问他:“如果是你……如果是你,你选哪个?”

林景铄彼时还是个浪荡公子,自个儿都没有弄明白retionship和dating的区别,对于男女朋友这个概念相当模糊。

他于是看了一眼自己身上那件kenzot恤,还有那条看着邋遢实则很昂贵的沙滩裤,毫不犹豫又诚恳地做出了选择:“第二个。要是没有钱,我可能会死。”

女孩子听完笑了,一边笑一边哭,喃喃重复:“……是吧,你看是个人都会这么选,我就说,我没有做错吧……”

-北北

回忆至此,林景铄“啧啧”了两声,桃花眼一眯,朝谢昳摊手:“sunny你这回可欠我个大人情啊,刚刚江总看我的眼神,实在是不友好。”

谢昳笑得勉强,只叮嘱了一句:“max,这件事还希望你能保密,毕竟我和江泽予的事情已经过去好多年了,只不过是不足一提的陈年往事。”

林景铄闻言点头,手指头在后座的真皮扶手上敲了敲。

他回想了一下江泽予刚刚的眼神,心里有了些判断,于是忽然出声:“sunny啊,我觉得你犯了个很严重的逻辑错误。”

谢昳有些跟不上他跳跃的思维:“……什么?”

林景铄转过身看她,戏谑桃花眼里难得诚恳:“sunny,我从小在美国长大,家境富裕生活奢侈。还有,我从十二岁那年开始交过的女朋友到现在少说七八十个,还不算那些约过几次会没有结果的。”

“但是你的初恋情人,他和我,有着完全不同的background。”

谢昳不明白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皱了皱眉等他的下文。

“所以……”,林景铄眨眨眼睛切入主题,“所以五年前你给过我两个选项问我怎么选,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你的选项里涉及到金钱观和感情观,我和他都不一定相同,那么我的选择当然和他也不会相同。”

“你用我的想法,或者用旁人的想法来印证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实在是很不明智——你想要知道答案,不如自己去问他。”

他没有再往下说,但心里却明白,刚刚江泽予的那个复杂又疼痛的眼神告诉他,sunny多半是错了。

谢昳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车子经过短暂堵车后,拐进旁边一条空旷些的马路,加速的同时窗外的风猛地刮进来。

她在那一瞬间头皮发麻,五年来坚信的东西,忽然有了一点动摇,那动摇让她的心脏疼痛得快要爆炸,所有的坚持和付出都好像忽然就没有了意义。

谢昳只觉得耳膜疼痛,耳鸣声盖过了周遭一切,于是直到车子开到她家公寓楼下,她都没有再说话。

甚至上楼的时候,腿都软得不像话。

电梯很快到了十九楼,她从包包里翻出公寓钥匙、抖着手去开门,可那钥匙怼了好几遍都怼不进钥匙孔里。

谢昳深吸了一口气,用左手轻轻托住右手腕,这才顺利开了门。她开门进去,瞬间犹如失力一般瘫坐在了地上。

是她错了么?如果他知道真相,知道她这个选择背后的意义,他难道会宁愿一辈子都出不了头,永远受到不公平不公正的待遇,也要和她在一起?

可是她不忍心啊。

她又怎么可能忍心呢?

大三那年,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江泽予送了她一条手链,说是拿了奖学金给她买的礼物。她那时候不知道,他哪里能拿到奖学金?他的档案有污点,就连最最普通的实习都做不了。

她当时每天开开心心地戴着那条手链,直到有一天偶然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商场看到他在帮忙运货。

少年戴着顶素色的棒球帽,黑色的t恤上沾满了灰尘。他面无表情地把一箱一箱的商品从卡车上搬到仓库货架上,来回往复,机械地搬了一趟又一趟。

廉价的货物,廉价的劳动力,他满脑子的学识丝毫派不上用场。

谢昳看到的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忽然意识到,对他来说,赚钱是多么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她无措地站在那路口十五分钟,看到他搬完第三趟。

搬第四趟的时候,少年手里托了两箱极重的货物,可卡车上的人忽然又推了一箱在那两箱货物的顶端。

突如其来的重量让他猝不及防地踉跄了一下,膝盖猛地点地。他咬着牙站起来,腿上肌肉激烈颤抖可脸上的神色依旧未变。

车上那人见状就轻飘飘地来了句:“抱歉抱歉,搬快点吧,半个小时,搬不完可就不是说好的工资了。”

显然是拿准了他缺钱。

谢昳当时心疼到了极点,简直想要冲上去狠狠甩那人一个耳光,可在摸到自己手腕上的手链时,又血液倒流浑身发冷——一条手链,他起码得搬一个暑假。

还有大四上学期,系里的保研名单出来,她破天荒地去敲了辅导员的门,拿着那张保研名单质问他,为什么江泽予成绩系里第一,却没有保研的资格。

辅导员那副冷漠又嫌恶的眼神她到如今还如鲠在喉:“谢同学,保研看重的不仅仅是成绩,还有思想品德。你不知道江泽予坐过两年牢吗?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保研?”

她张着嘴,无力地和他辩驳:“当初那件事情本来就没有直接证据,您怎么知道他……”

可这次辅导员压根就懒得听她说完,压着眼皮不耐烦道:“这些话,你和我说有什么用?我又不是法官,法院都判了,还能有什么问题?谢同学,爱情是爱情,真相是真相。”

谢昳从那以后,一句话都没有再替他辩解过,她知道,那些没有用。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太多次,她眼睁睁地看着他所遭受的一切,感受着他木讷冷清背后承受的所有痛苦,她终于再也难以承受。

毕业的时候,谢昳去翻了江泽予的档案,才知道他当年是北京城的高考状元。

他原来是这么优秀的一个人,现在却活得艰辛落魄,不论是谁提到他,除了鄙夷便是唾弃。

他们到底凭什么呢?她又到底,怎么才能忍心?

谢昳拿着那份档案去找了谢川,她生平第一次跪在他面前,求他帮她查一查。

是她做错了吗?

她没有错啊,她就是……没有错,她只不过是想要让她心上的人,能够照到太阳。

-

就在这时,手机忽然响了一声,打破满室的沉默,谢昳按着发涩的眼睛将手机从包里拿出来,一脸怔忡地看着那蹦出来的短信。

【谢昳,你刚刚……什么意思?】

她用手指头一个字一个字摸过去,心下揣摩江泽予发这条短信时候的表情,是恼羞成怒、不解还是怨恨?

她忽然响起了max刚刚的话——你想要知道答案,不如自己去问他。

她抖着手点开短信回复,但只敲到“如果”两个字便再也说不下去。

她把手机塞进包里,低着头抱着膝盖。露背礼服还没有换下来,冰凉的大门贴着后背,丝丝寒意窜遍整个身体。

现在再问,又有什么用呢?和当年不同,这件事情现在牵涉得太大,周家、谢家、她还有江泽予。

又哪里是她一个人能够做出什么选择的?

-

黑色宾利上,成志勇看着江泽予,犹豫着问了一句:“江总,您真的不去医院吗?”

江泽予盯着短信发送成功后毫无反应的手机屏幕,冷淡地摇头:“没事,腿没什么大碍,不用去。”

成志勇疑惑:“我说的不是腿,我说的是,您确定您的嘴没有摔伤吗?还是去缝一下吧,要是破相了就不好了。”

他说着,指了指男人从宴会厅出来,就一直按着唇角的左手。

第20章

“您确定您的嘴没有摔伤吗?”

“……”

江泽予怔愣了片刻,轻轻摩梭了一下唇角, 紧接着不自在地放下手:“……没有。”

成志勇怀疑地对着后视镜看了一眼, 诚如他说的,后座上男人的一张俊脸毫无破损, 只是脸色有一些泛红。难道按嘴角是他的小习惯?他怎么从来没注意过。

不过这不重要,成志勇继续唠叨:“那咱们明天也得去医院, 这半年来您的眼睛症状好像有变差的情况。”

从前也只是像刚刚那样在光线昏暗或者光线太亮的情况下会视力下降, 可近来他早上去江总家接他,发现他在刚睡醒的那一个小时里视力也很差,甚至有几次他看到他衬衫扣子都上下错扣。

成志勇明白江总向来讨厌别人提他的眼睛, 生怕撞枪口上, 于是立刻拉个垫背:“是纪总吩咐的,张医生前段时间回了美国,咱们只能先去医院。纪总给您约了明天的眼科复查, 他还说了, 这两个月完成了茶话会还有几家小公司的收购,还和yr签了长期合作, 接来来一个月,您就该好好待在医院里休息。”

他说完,又极其小声地转述了一下纪总的话:“他说, 您要是想变成瞎子, 也可以不去。”

江泽予没有说话,闭上眼睛似乎是想要感受一下一个盲人的世界,可车里的灯光透过眼皮映出一片暖黄, 以至于那感受还是不够真切。

但他也并非没有感受过,比如刚刚,在那片昏暗里他牵着她的手,却完全看不到她哪怕一点点的轮廓。

他大概还是不想真的变成一个瞎子。

“嗯。”

-

距离yr和茶话会的联合新品发布会过去了一个礼拜,yr集团今年的中国区主题代言人正式官宣,男主角是最近风头正盛的小鲜肉岑宁,模特出道、气质冷淡,又凭借前几个月爆火的偶像剧男一号的角色迅速走进大众视野。

岑宁能拿下yr的代言人,可以说是实至名归。

然而令人瞠目结舌是,和他搭档的女主角竟然是茶话会签约的一名时尚博主,虽说常年混迹时装周和各大时尚杂志,但和娱乐圈却八竿子打不着。

谢昳在时尚界名气虽大,可时尚圈子毕竟小,关注的人不算多。所以对于很多网民来说,她不过是个不知名的十八线网红,这不,甫一官宣,谢昳的微博便被岑宁的粉丝们攻陷。

“哪里来得十八线网红,蹭我家宁宁的热度;能挤掉这么多明星,肯定是走了后门吧;长得这么明艳有攻击性,一看脾气就很不好……什么叫攻击性,那叫气场,气场!sunny姐,这些人太过分了!”

谢昳正在写视频脚本,闻言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眼镜,手速飞快:“知道过分你还看?不是自讨没趣么?”

zoe锁上手机:“我不看了,我要画个圈圈诅咒这些人出门摔跟头、被鸟屎砸。”

她说罢闷闷不乐地把话题转移到工作上:“sunny姐,你电脑里那个fiftyfactsaboutme的视频我刚刚在几个平台上都上传了,油管会慢一点。哦对了,我看到你的文件夹里有一个之前录好的旧版本,需要剪辑成花絮吗?”

谢昳听到她提起旧版本,神经登时紧绷:“不用,咳咳……那个你不要打开,是我喝醉的时候录的。”

zoe没有在意,“哦”了一声。

她想到刚刚上传的完整视频,一改方才的丧气,托着腮帮子眉飞色舞地八卦起来:“sunny姐,你真的打算在今年年底之前找到男朋友啊?还是要阳光帅气幽默的那种?”

谢昳听到她的问题不禁一愣,这才想起来因为当时的问题征集中,有好多粉丝都在关心她的终身大事,甚至有几个在线给她相亲的。于是她便在视频里许了这么个新年愿望。

当时她就是随口一说,并没有当真。

男朋友么。

谢昳抬手按了按唇角,一周之前,那个在她大脑短路之下发生的短暂仓促的吻,除了江泽予发的一条短信,再没有了后续。

-

五点钟,谢昳摘掉眼镜,按了按酸涩的眼眶。

她从工作室出来,恰好韩寻舟打电话约她喝咖啡。咖啡厅离公司不算远,打车二十分钟的距离。

谢昳遵循习惯点了一杯意式,端着咖啡坐在靠窗的吧台边。十一月中下旬,北京的温度已经到了零下,街道上除了飞驰而过的车辆,只有寥寥几个行人裹紧了外套顶着呼啸的大风前行。

离约好的时间还有十多分钟,谢昳照惯例从手提袋里拿出笔记本电脑,在浏览器的搜索栏输入“周家”、“周子骏”、“周奕”等关键词,往下滑着查看最新的相关新闻。

周家这两年着实低调,除了上个月投资了一家新兴互联网企业的新闻之外,竟然没有任何消息。还有周子骏,网上有关他的新闻全部被撤除了,搜索结果全是其他同名的人。

谢昳皱了皱眉,正想要再搜一搜一些相关的经济论坛,便听到咖啡厅的玻璃门被推开。

她抬眼,姗姗来迟的韩寻舟愁眉苦脸的模样撞入眼帘。

韩寻舟身上穿着件简单的白色棉袄,下面配了浅色牛仔裤、尖头高跟靴,明明是简约又时尚的穿搭,一身浅色却衬得她肤色更黑。好在她个头小,一张脸只有巴掌大,五官又生得极为可爱,整体糅合起来还是顺眼的。

她浑不在意地抬手,冲谢昳打了个招呼,嘟着嘴拉开椅子在她身边坐下。

“快点单吧。”

韩寻舟把包包搁在旁边,瞥了一眼吧台上那一小杯espresso,嫌弃道:“昳昳,你怎么竟喝些苦不拉几的玩意儿?这一小杯下去,我都能清醒到明年。”

她说话一向五分得夸张成十分,谢昳不甚在意地分三口把一小杯浓缩咖啡喝完,混混沌沌的大脑瞬间清醒了几分:“那是你没喝到好的,做得好的意式浓香醇厚,你还没感觉出来苦,咖啡的浓郁香气就充满口腔了,和红酒同理。北京城里百分之八十的咖啡厅都做不出来,这家就不错。”

谢昳说完,也不免觉得自己够好笑,这五年来,夜里得靠酒精入眠,白天则靠意式清醒,人活成这样,真的是再讽刺不过了。

“再好喝也比不过——”,韩寻舟听罢无所谓地摊摊手,都懒得起身,侧过身冲吧台那边招手:“服务员,这边再要一杯摩卡,我要加双份糖。”

咖啡还没上的功夫,谢昳打量了她接近古铜的肤色一眼,那天晚上在酒吧光线不足,还没有察觉她黑得这般分明,于是促狭笑道:“舟舟,你现在这个肤色实在不适合愁眉苦脸。我猜人家黛玉妹妹葬花的时候,大概没有晒黑成你这样。说吧,什么事儿惹你不开心了?”

韩寻舟闻言哀哀低呼:“昳昳啊,我这不是在愁找不到工作么?你知道的,我研究生毕业只上了三个月的班就去了非洲,在那里一待就是两年多,我现在履历上几乎是一片空白,最近投的简历全都被拒了。”

她愤愤不平地咕哝:“妈的,我去应聘初中老师都不要我,我好歹也是s大本硕连读的高材生好吧?

看着她那副郁卒的模样,谢昳简直想要发笑,她指了指被韩寻舟随意搁在桌子一角的爱马仕菜篮子:“你就算找到工作,哪家公司能给你每个月开一个爱马仕?”

韩寻舟一噎,随即连忙为自己辩解:“那不一样,包包是包包,工作是工作,不冲突。昳昳,我需要社交!现在成天待在家里,我都快成个黄脸婆了。还有,你都不知道,贺铭实在是太过分,每天一下班就回家,早中晚都给我打电话查岗,我都不知道我是嫁了个老公还是找了个监护人。”

谢昳听着她气呼呼的语气,翻了个白眼:“你家贺律师肯在事务所业务最关键的阶段抛下所有,陪你在乌干达待上大半年,你就知足吧。”

韩寻舟听到这,唇边不自觉晕出笑意来。她自知理亏地吐了吐舌头,为自己不经意间秀的一把恩爱冲谢昳讨好卖乖。

不多时,摩卡上了,她把咖啡推到自个儿面前,眼睛眨动间正好瞄到谢昳的笔记本电脑还亮着的屏幕。

“周家?”,韩寻舟抿口double糖分的摩卡,含糊不清地咕哝,“昳昳,你查周家的新闻干嘛?”

谢昳利索地合上电脑,面色平静道:“……没什么,刚刚收到个乱七八糟的推送,就好奇搜了一下。”

韩寻舟毫不疑义地“哦”了一声,忽然想起点陈年旧事:“对了昳昳,说到周家,我记得周子骏初中的时候是不是还追过你啊?啧啧,现在想起来都让人毛骨悚然。他那种人渣竟然追过你,我听说他高中的时候祸害了不少女孩子,但就因为周家,没有一个人敢告他,也没有一个人告成功的。”

“是么,我不太记得了。”

谢昳不太想谈这个话题,但又不好表现地太明显,于是韩寻舟果然没有察觉到——

“怎么就不记得了。好像是咱们初三那年?我记得他不是还约你出去玩儿嘛,我那天生病请假了,收到消息的时候急得不行,幸好后来你没事儿。你是两耳不闻窗外事,我可门儿清,那小子从小就是个坏胚子,连我爸这么个老好人都说,他看着就一肚子坏水。”

谢昳听到她提起那件事,心里一凛,勉强回答了一句:“……是啊,幸好。”

她其实从那个时候就知道周子骏是个人渣,人性本善这个词,在周子骏身上似乎是行不通的。当初她以为周子骏追过她的那件事情便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交集,可没有想到,命运后来会给她开这么大的玩笑。

谢昳心里被搅得很乱,下意识拿起搅拌棒敲了敲杯沿。

好在韩寻舟不再纠缠这件事,迟疑片刻开口:“对了昳昳,你知道……江泽予的眼睛是出了什么问题吗?我妈不是得了白内障嘛,前几天我陪她去医院检查,在眼科看到了江泽予和他的秘书。他的主治医生和我妈妈的是同一个人,是国内眼科方面最权威的专家。”

“我敲门的时候,听到大夫说他的眼睛情况在恶化,建议他之后几个月都减少用眼,最好是住院观察。”

“后来我偷偷问了他的秘书,他不肯透露具体病情,只说之前几年一直是请的私人医生,但那医生回美国了,所以才到来医院看。”

谢昳心里咯噔一下,登时觉出些许之前被她忽略过去的细节来。

上周在晚宴现场,灯暗的时候江泽予和她解释过,他只不过是用眼过度造成的眼疲劳,那时候他的表情和语气实在是太过自然,以至于谢昳根本就没有产生怀疑。

可现在想来,却处处都透露出不对劲。

如果只是像他说的用眼疲劳,那为什么在灯熄灭的一瞬间他的秘书会这么着急?而且在她找到他的时候,他的模样分明是完全看不见的,那种程度,可不是简单的眼疲劳能解释的。

“你在哪家医院看到的他?”

“同仁。”

第21章

十一月过半的咖啡厅,暖气氤氲, 音响里在放一首谢昳听不懂的法语歌。

她拨了拨头发, 装作不经意问道:“你……在哪家医院看到的他啊?”

“同仁。不过我听江泽予的秘书说,他很不喜欢医院, 可能会选择回家疗养……”,韩寻舟和她认识这么多年, 此刻见她长睫轻眨, 那鞋尖一下一下点着地,多多少少看出了些许端倪,于是促狭道, “江泽予前两年买的房子和谢叔叔在一个小区, 你也很久没有回家了吧?谢叔叔肯定想你了。”

她说完,语气难得有些认真:“昳昳,你真的打算和他老死不相往来吗?我觉得你们之间, 明明……”

明明就还有感情啊。

谢昳沉默了一会儿, 用搅拌棒的另一头敲了下她脑门:“喝你的咖啡。”

-

晚上,谢昳回到家, 发微信问zoe要了之前在晚宴上她提起的那个贴吧链接。

zoe大概是那个贴吧的常客,收到消息后火速找到了链接发给她,还附带一句遇上知音般激动无比的话语:【sunny姐!没想到你也入坑了, 以后咱们一起磕啊!】

谢昳回复了一个捂脸的表情, 抱着笔记本电脑坐在沙发上,点进连接,聚精会神地翻起来。

这个贴吧是江泽予和纪悠之的同人cp吧, 点进去之后弹出来的那些歪门邪道般的标题让她嘴角猛地一抽,辣眼睛到简直想要赶紧关电脑。

谢昳忍着抽痛的脑壳,努力让自己忽略那些不堪入目的内容,一页一页往下翻。

大概翻了□□页,才找到zoe昨天提到的那个透露江泽予视力问题的帖子。

标题是:【江神的视力受损竟然是真的!亲眼所见!】

谢昳不禁坐直了身子,犹豫了会儿才点进去。

楼主自称是择优的一名程序媛,一上来便道出了事情原委。

【其实在我们公司里早就有传言说江神双侧视力受损,不过大家都当作无稽之谈,毕竟江神平时工作那么忙,从来没有因为身体原因请过假。但那次我亲眼见到的一幕,让我不禁觉得,他好像真的有点不对劲。】

【那天是周末,我有份文件落在公司,只好回去拿。没想到恰好老板专用的电梯坏了,于是我有幸和江神搭了同一班电梯。当时电梯里就我们两个,我站在他右后方,正在疯狂花痴江神的侧脸,他忽然跟转过头我说话了。】

【江神亲口跟我说话,还用了“请”字你敢信?我当时太紧张,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他就重复了一遍:‘能否请你帮我按一下十七楼,谢谢。’题外话一句,江神的声音近处听真的超级苏,耳朵会怀孕的那种!我当时整个人都傻了,愣了一会儿后乖乖按照他的要求按了十七层的按钮,但按完忽然觉得很奇怪。】

【明明电梯楼层的按钮就在他手边,而我是站在他的右后方,要按那个按钮得越过他。他的请求根本不符合逻辑啊。】

【还没等我想明白,我要去的楼层到了,我下电梯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就看见江神靠在电梯墙边,一只手盖住眼睛,很疲惫的样子。我后来思前想后,觉得这件事情只有两个原因,要么是江神在撩我(呸),要么就是……他的视力当真有问题。】

【唉,所以说有钱人也有有钱人的烦恼,还是觉得身体健康最重要。】

帖子下面的回复很热烈,也有几个人说了和楼主类似的经历,一个个都绘声绘色、真假难辨。

谢昳心下一紧,阖上电脑坐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客厅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地走,然而一刻钟过去,她的心情丝毫没能平静下来,脑袋里越想越慌乱。

——他似乎,真的没有她想的那般,过得那样好。

谢昳想到这种让她难以接受的猜测,无措地咬住了唇。

她抖着手拿出手机,对着短信的输入框编辑了又删除,再编辑,再删除。

【江泽予,你的眼睛怎么样……】

【江泽予,你上次说视力疲劳,是不是骗我?】

【江泽予……】

那么多想要问的,却前瞻后顾、举棋不定,最后一条都没能发送成功。

两分钟后,谢昳泄气地把手机搁在茶几上,无力抱住了膝盖。

她觉得自己像是拼命地捧着一抔昂贵的珍珠,浑身僵硬地捧了五年,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手指间忽然就漏了一条缝。那些珍珠一个个顺着缝往下坠,劈里啪啦地砸在地上,可她却不敢松开手去寻找,生怕一松手那余下的珍珠也全都撒了,于是只好瞪着通红的双眼,直到目眦欲裂、肝肠寸断。

-

第二天是周六,不用去公司。

谢昳依旧按时出了门,她选了一副夸张的墨镜,戴好口罩和帽子,包得严严实实下楼打车。

那出租车司机还来不及被谢昳这身行头震慑到,便听她报了地址:“师傅,去……碧海方舟。”

那司机是老北京,天天紫禁城到首都机场几个来回,哪个地段没跑过,但听闻这地名依旧怔愣了片刻后方才启动车子。笑话,那碧海方舟是北京城极少的带高尔夫球场的别墅区,住的能是一般人?

他扫了一眼包裹得严实的年轻女孩儿,猜测这大概是哪个明星,于是满脸激动地和她搭讪起来,想要套出点话头以作日后谈资:“姑娘我看你挺眼熟啊,是不是演过哪部电视剧?”

谢昳:“……呵呵,我不是演员。”

她裹成这样还能眼熟那才是见鬼了。

司机毫不气馁地继续发问:“哦,那可能是我看错了。我听您这声音倒像我听过的哪个歌手,是谁来着?”

谢昳:“……”

十一月底,雾霾遮了大半边天,混沌晚风里,街道上一切都发灰。

她坐在出租车上,因为戴着口罩,呼吸有一点困难。她小口下口喘着气,心情竟然有一些忐忑。

碧海方舟,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谢秋意去世后谢川重新搬的家,她在那儿长大。里边有谢家,现在也有江泽予的家,可这两个都不应该是她去的地方。

但她实在是没有办法,她得去见他一面,亲眼确认一些事情。

-

同一时刻,碧海方舟东南角一处宽敞豪宅,三楼书房。

和别墅豪华的外观不同,书房的装修非常素雅,作为主色调的灰色、米色和白色几乎占据了整个空间的百分之九十,只除了落地窗前两片粉红色的窗帘,显然和整体风格有些格格不入。

书房一侧有个巨大的书柜,占据了一整面墙,上头摆放着好些专业书籍还有形形色色的杂书,从一些打发时间的悬疑小说,到哀哀切切的爱情作品,统统齐全。

书桌上摆放着一个地球仪,旁边搁着个医学人体模型,白白的骨架在冷色调的空间里更显森冷。

江泽予坐在书桌后大大的实木椅子里,闭着眼睛发了会儿呆。

今天是周六。

她每周五更新。

他蓦地睁眼,把医生让他少用眼的医嘱抛掷脑后,戴上眼镜打开书桌上的电脑,轻车熟路地点进b站——操作的熟练程度,堪比一群整天逛b站的死宅。

可和那些人不同的是,他的关注栏里,只有一个人。

那人的头像是一张照片,以洛杉矶的蓝色大海为背景,年轻女孩子穿着吊带裙神色漠然地站着。

再普通不过的姿势,却遭到一众粉丝的吹捧,纷纷称sunny大人是神颜。

江泽予点进她的频道,最新的一期视频是fifty facts about me,近期有很多博主都会做的主题。

他点进视频。

简短的片头slogan后,女孩子那张冷艳的脸跳出来,神情平静,比平日里见到他时张牙舞爪的模样好了太多。

江泽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一眨不眨看完了大半个视频,她挑选的问题大多数都很正经,偏向事业学业、性格以及人生经历方面,弹幕纷纷在谴责sunny大人避重就轻。

一支视频无恙地到了最后,女孩儿话锋一转,忽然许了个新年愿望。

【看到后台有很多宝贝们关心我的终身大事,借您吉言,希望我在新的一年到来之前,能够找到一个阳光、帅气、有幽默感的男朋友。】

男朋友。

阳光帅气。

幽默感。

江泽予抬手摸了摸唇角,“啪”的一声阖上电脑,摘掉眼镜手一挥扔得老远。

那造价不菲的镜片无辜地从断成几截的金丝边镜框里脱落出来,倔强地弹了几下,最终被地心引力拽回去,手足无措躺在冷冰冰的地板上。

眼镜的主人气笑,只觉得人还是要遵医嘱,不尊医嘱肯定死得早——就算眼睛恶化死不了人,气也得气死。

他正生着闷气,搁在桌上的手机响了。

江泽予低头一看来电人,神情漠然地接起电话:“公司里出什么事了么?”

电话那头,纪悠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说工作狂大人,你都休假了能不能别张口闭口提公司啊……我又不是周扒皮,打你电话只能是让你工作吗?”

江泽予烦得不行,懒得给他好语气:“有话快说。”

“我今儿吧,还真有件大喜事儿,我和我媳妇儿一会儿去看你,我们还带个朋友来……”,纪悠之似乎往外走了几步,语气放低了许多,神神秘秘道,“就是我上次跟你说的,比谢大小姐好一百倍,不,一千倍的那个,我媳妇儿闺蜜,今儿个刚到北京,这不,我在机场接人呢。”

“……”

心情超级差的某人听到这一堆毫无意义的话,二话没说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留下纪大少爷一人在机场咬牙切齿骂骂咧咧。

第22章

首都国际机场,纪悠之对着忙音电话骂骂咧咧:“你小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人家meggie可是留美回来的医学生, 专攻眼科的!”

从纽约到北京的国际航班晚点了三个小时。

机场航站楼里,宽敞的到达口, 来接机的人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望眼欲穿,总算陆陆续续地盼来了这班飞机的乘客。

顾澜一眼就瞄到玻璃门后面走出来的娇小姑娘, 兴奋地直挥手, 随即又回头压低了声音警告:“meggie虽然是很欣赏江泽予,但大概还没到那份上。你就算非要撮合他俩,也不要表现得太明显, 千万可别给我整相亲那套啊。”

纪悠之讪讪点头, 只觉得这事儿办的可谓是两边不讨好:“媳妇……知道了,我不是合计着她是专攻眼科的高材生么……你也知道的,江泽予的眼睛五年前受了伤, 虽然做了手术没有大碍, 但这两年工作着实太忙,眼睛的情况有所恶化。如果他俩能成, 医生配病人,那不是正好合适嘛。”

顾澜闻言带着怒气昵他一眼:“您可真行!你哥们儿是真哥们儿,我闺蜜就是塑料的了?反正一会儿去江泽予家, 你就当带个医生去给他看看眼睛, 别给我整那些没用的!”

纪悠之在媳妇儿面前一向怂的不行,闻言只得满口称是。

meggie这次回国没带什么行李,两人接到人也不急着给她找酒店。

纪悠之一边开车, 一边徐徐图之:“meggie,你还记得江泽予吧?择优的另外一个创始人,我的好哥们儿。我和澜澜结婚的时候,他是伴郎,你是伴娘,应该还有些印象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未免心虚,他那个钢铁直男哥们儿对这群貌美如花的伴娘们可是彻底没有印象了。

车窗外,北京城繁华与萧条并存,冰凉玻璃映照出一张与谢昳的明艳风格截然不同的温婉脸庞。meggie闻言愣了片刻,而后笑着说:“……记得,江总谈吐不凡、气质独特,非常让人印象深刻。”

纪悠之从后视镜看到她笑意盈盈的眼,心下暗道有戏,于是不顾旁边顾澜快要翻到天上去的白眼,继续循循善诱:“是这样的,江泽予五年前不慎受伤,双侧视力受损。他这两天在家休养,正缺个好医生呢,你今晚要是没事儿,要不忙我一个忙?”

meggie歪着脑袋眨了眨眼睛:“未尝不可。”

半个小时后,碧海方舟。

趁着顾澜带meggie四处观赏的光景,纪悠之一脸郁卒地看着坐在座椅上、从他们进门到现在一直双眼紧闭的江泽予。

他抬起手在男人阖住的眼皮子前晃了晃,压低了声音:“欸我说,你就算不把人家当女人,当个医生总行了吧?人可是留美回来的眼科准医生,你不睁开眼睛看一看?”

江泽予面无表情地坐着,手指头在实木椅子的扶手上轻轻敲着,一下又一下。

待纪悠之快要沉不住气,他才漠然地来了句:“不好意思,医生让我近期不要用眼——”

“我得遵医嘱。”

纪悠之气笑,还遵医嘱?遵你妹的医嘱!前几天还被我撞见你特么在看谢昳的视频!

他咬牙切齿来了句:“行行行,你有种,你可千万别睁眼,我让她过来给你看看眼睛的外伤。”

-

偌大的北京城,各处都是别样光景。

谢昳这边,朝阳区的马路前方不巧出了车祸,几辆车追尾,交警为保留现场证据,封锁了道路,以便后续追责。

中午时分,整条路堵得水泄不通,谁知那出租车师傅大概是觉得自个儿逮着了个明星,居然也不急着跑生意,干脆把车子熄了火跟谢昳唠起嗑来。

如此下来,明明不算远的路,竟然开了一个半小时才到碧海方舟。

北京十一月末的秋风着实瘆人,阴冷和寒气仿佛能顺着大衣的纤维缝隙钻进来,再穿过皮肤表层的毛孔,直直吹到人的骨子里。

谢昳付了车钱,轻轻推开车门,那凛冽的秋风猛地刮过来,直吹得她踉跄着往车座里跌。

她勉强顶着风走到车外,不免暗自庆幸自己为了防人耳目戴了墨镜和口罩,这会儿倒是无心插柳了。

碧海方舟是十几年前的豪宅区,和香山、西山等地段后来开发出来的许多新中式别墅区不同,这里的建筑风格遵循了二十一世纪初比较受众人喜欢的欧式建筑,娴静又雅致。

多年没有回来过,小区里却是没有太多变化,成片高尔夫草场穿插在独栋别墅之间,在这一片萧条的秋日里竟然显出了一丝丝春意。

谢昳下了车,正发愁怎么进小区,恰巧见着一辆眼熟的黑色宾利往小区门口开去,那车子往前开了十来米,不多时又缓缓往回倒——

“……谢小姐?”成志勇一只手把着方向盘,按下车窗探出脑袋来,神情颇是有些疑惑,“您怎么在这儿?”

谢昳抬手摸了摸自个儿脸上的墨镜和口罩:“……”

江泽予聘请的秘书大概是练成过火眼金睛,她都裹成这样了竟然还能认出来?

成志勇问完,又拍了拍自个儿的脑袋,一脸恍然大悟道:“哦,您是来看江总的吧?”

谢昳把墨镜往头顶推,露出一双眼睛,咳嗽了两声含糊咕哝道:“咳咳,不是,我回家,我父亲家住在这个小区。”

成志勇闻言那脸上的表情明显很失望:“哦,这样啊,我还以为……我得给江总送文件去了,那……再见?”

他说完,作势要开了车走,却听到谢昳又咳嗽了两声,并没有要走的打算:“你……来这儿送文件?江泽……咳咳江总也住这个小区吗?”

成志勇一愣,半晌那爱操心的脑子忽然转过味来,只寻思着这谢小姐和他们江总合该是一对,连这股子别扭劲都平分秋色。

郎有情妾有意就好办,最怕的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他一张脸笑出了褶子:“可不是巧了么?谢小姐,您家和江总家竟然在同一个小区。你们是同学吧?既然路过,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他家看看他啊?江总这两天正好在家养病,成日困在家里无聊极了,心情也很差。”

他说罢,送佛送到西般又递一级台阶:“要是有老同学去看他,他肯定会开心很多。”

谢昳目的达成,假做思索片刻后,从善如流地踩着台阶往下走:“好,那就烦劳您带路了。”

成志勇笑得一双眼睛眯成了两条缝,亲自下车给谢昳拉开后座车门:“好嘞,您请坐。”

车子缓缓往小区里头开,却不是谢昳熟悉的西北边、谢家的方向,而是东南角另一处豪宅。

谢昳担心一会儿江泽予又要给她放烟雾/弹,于是趁机向成志勇打听,好等会儿求个对照:“您知道江总的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成志勇转着方向盘,慢慢把车拐进那豪宅的庭院,想了一会儿回答道:“江总的眼睛似乎是受过伤,具体原因我也不知道,我来择优上班的时候他就受伤了,刚刚接受过治疗。那会儿他的两只眼睛几乎都不能用,办公也只能听听会议的音频,我都担心他会不会变成瞎子。这件事,公司内部没几个人知道,恐怕也只有江总和纪总知道全部的来龙去脉了。”

“不过,江总很忌讳别人提他眼睛的事,所以我们也都是对外保密的,谢小姐可千万别和其他人透露了。”

谢昳捏紧了手心点头,却听到成志勇忽然“咦”了一声。

他把车子开进车库,看着庭院里停着的那辆骚包又拉风的法拉利,咕哝道:“纪总今儿过来了?”

-

成志勇有江泽予家的钥匙,于是自顾自开了门,带着谢昳径直上了三楼。

谢昳一边走,一边随意地四处打量。

别墅的装修风格和那天视频里看到的差不多,原木色地板,米色的墙面,整体风格很是干净雅致,比起一个意气风发的商场新贵,这房子倒更像是住了一个古板年迈的老学究。

成志勇带着人到了三楼的书房,那书房的门半掩,他于是轻轻敲门:“江总,纪总,我过来送文件。”

里面“嗯”了一声,他便回首冲谢昳颔首,推开了门:“我在路上巧遇了谢小姐,就带……”

他一句话说到一半,便被眼前的场景惊地说不出话——

纪总和他的夫人站在落地窗边,一人捏着一只茶杯,而书房正中,巨大的书桌后面,江总闭着眼睛坐在椅子上,头往后仰着。

他眉头紧皱满脸不耐,身边却站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姑娘。

那姑娘一只手捧着他的下巴,另一个手扶着他的太阳穴,整张脸凑得极近,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就像是要亲上去。

成志勇:“……”

他回头看了眼站在门口,抱着胳膊、暴露在口罩之外的眼睛微弯的谢昳,顿时垮了一张脸。

第23章

中午时分天光大亮,久违的阳光穿透秋天的霾和雾, 像炳利剑劈开满城的沉昏。书房左侧整面的落地窗干净得不像话, 窗外黄绿相间的高尔夫球场与远处蓝灰色天际相接。

书房里开着足够的暖气,暖到让人能够轻易忘记刚刚外头的凛冽秋风, 却似乎依旧忘不掉那寒意。

谢昳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她没有摘掉口罩, 露出的一双眼睛微微眯起, 饶有兴致地看着书桌后画面“温馨”的两个人——他们旁若无人般靠得近。男人闭着眼仰头,年轻女孩子的两只手捧着他的脸,挺翘的鼻尖几乎快要碰到他脸颊。她的头发肆无忌惮地往下垂, 有那么几缕垂在他肩膀。

下一秒就要吻上去的姿势。

大白天的, 还是在书房,倒是好兴致。

谢昳掩在口罩下的唇角微勾,不再看那边, 垂下眼皮数起地板上的原木花纹来。

“江总, 我在路上巧遇了谢小姐,就带她……”

成志勇刚刚的一句话虽然只来得及说出口半句, 然而其中含的信息量已经足够爆炸,让原本面对着窗外的纪悠之夫妇俩登时转过身来,也让书桌后一直谨遵医嘱、紧闭双眼的男人蓦地破了戒。

只除了对“谢小姐”这三个字的分量毫无所知的meggie不为所动。

江泽予睁开眼, 恰恰看到谢昳低下头的模样, 他盯着她的发顶,一秒,两秒, 三秒钟。

他忽然歪了歪脑袋,避开meggie扶着他脑袋的双手,眼神却没离开门口的人。

书房门口,成志勇此番弄巧成拙,亲手造就这腥风血雨的修罗场,哪里还敢多留,只匆匆地把文件夹放在桌上,丧着一张脸告退:“那个……江总,会议的音频文件在这里,您……有空就听,不听也行。那个……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说罢,不待江泽予点头放行,他便以老年人竞走的速度脚底抹油般开溜。

而书房那头,窗边站着的纪悠之,在短暂的震惊过后则是恨不得抽自个儿两个巴掌。

这特么都能撞上?

所以他这红线还没牵到位呢,就被一把火烧了。

他顾不得手抖之下洒可大半杯的茶,拼命给一旁的顾澜使眼色,以肯定她心里的猜测。

——媳妇儿,你猜得没错,这个“谢小姐”就是那个“谢小姐”,就是江泽予这辈子唯一一个如梦魇般的“谢小姐”,谢昳!

顾澜狠狠瞪了他一眼,默契地用眼神回话。

——废话,我能不知道么?

刚刚还满口遵守医嘱、装模做样的人,现在目不转睛、一下都舍不得移开眼,还能是哪个谢?

顾澜随即看向门口。

京城谢家的大小姐,谢昳,美貌冠绝,傲气非常,她虽说从来没见过真人,却听过许多和她有关的故事——比如,这位大小姐从小就性子冷傲,不爱搭理人。

又比如,她做了时尚博主,常常一掷千金,挥金如土。

再比如,她让择优的ceo江神心甘情愿、魂不守舍地等了五年。

如今这位传说中的谢大小姐俏生生站在门口,虽然浑身上下只露出了一双眼睛,但顾澜知道,meggie大概没戏了。

她心里暗叹,要不是之前在她的婚礼上,meggie对江泽予印象很深刻,之后又多次在她面前提及,她是绝对不会让自个儿亲闺蜜来趟这浑水的。

不过现在看来,这水,还真不是一般的浑,毕竟江泽予的眼神,实在骗不了人。

顾澜叹了口气,把手里的茶杯搁在书架上,然后走到书桌后面,拉过尚在怔忡间的meggie 往外走。

经过门口的时候她轻轻朝谢昳点了点头,考虑再三还是解释了一句:“谢小姐,我是纪悠之的妻子,顾澜。meggie是我们的朋友,也是位准医生,今天恰巧过来,给江总看看眼睛。”

谁知她不解释倒罢,解释完后那漫不经心低头数地板纹路的人倏地抬起眼。

谢昳的手指头不自觉地蜷起来,指甲轻轻刮着手心的掌纹。

她抬起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几眼被顾澜牵着的年轻女孩子。

年纪和她差不多,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瀑布般垂在肩头,眉目清秀,个子不高,只堪堪到她的眉间,大概是……一米六的样子。

女孩子身上穿着一件淡粉色的连衣裙,柔美又素雅。

一米六的个子,粉色,学医。

谢昳眯了眯眼睛,忽然问了句:“你爱看张爱玲吗?”

meggie不知眼前这双摄人的眼睛主人是谁,闻言亦是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我说,你爱看张爱玲吗?”

张爱玲?很多女孩子在情窦初开的时候,都在夜里辗转反侧的时候点亮床头的灯悄悄地读过吧?

那大概还算是喜欢?

meggie不明所以地点点头,还顾不上多说几句,便被顾澜拉着匆匆下了楼——自然就没有听到方才提问的人沉默了很久之后,唇边溢出的一声轻笑。

身高一米六,喜欢粉红色,爱看张爱玲,学医。

原来还真有这样的人啊。

落地窗前,纪悠之面色复杂地看着门口裹得严实的谢昳,原本还纠结着多年不见,要不要上前去打个招呼,这会儿见媳妇儿都跑了,便顾不上书房里这两人,忙不迭大步下了楼梯追人去了。

短短几分钟内,楼下的玄关大门接二连三地响起开门、关门的巨大声响,灰色的风找准了机会,三番两次咆哮着往房子里灌。

阳光正好,秋风依旧,偌大的书房里最后只剩了两个人,一坐一立,隔了好远。

书柜上方古典的摆钟“嗒嗒嗒”地摇晃着,时间缓缓地流逝,一室寂静,没有人说话。

可能是三分钟,也可能是五分钟十分钟,还是坐着的人率先沉不住气:“谢昳?你……来看我?”

最后三个字的语气颇为复杂,不自信之中又透着丝令他自己都鄙夷的期待。

江泽予心情有些忐忑,还不待她回答,就像生怕听到否定答案一般忙不迭地转移了话题:“咳咳,上周我给你发的短信,为什么不回?”

谢昳没有说话,只摘掉了口罩,冰冷的口罩微潮,大概是被呼吸间带出来的水汽润湿了一些——反正北京城干燥的秋天没有这个能力。

她今天没有化妆,一张巴掌大的脸是素面朝天的模样,面色略微有些苍白,那淡粉色的唇不算有气色,可比起平常浓妆的模样,生生小了好几岁。

安静的空间里,她瞥了一眼他书桌一角摆放着的森白色的医学人体模型,又把视线投掷到书柜第二格左侧的第三本书,书脊上有小楷所书的《倾城之恋》四字。

她的视线紧接着顺着那书本,移到书柜下方的梯凳上。

他们在之前的很多个午后,也像今天一样?又或许,只有两个人吗?

那女孩儿送给他一个象征她的专业的人体模型,也在他这儿藏了她爱看的书。他办公的时候,她就窝在一旁看些杂书,书柜上层的书就布着梯凳拿,又或者,让他帮忙。

她或许会躲在他怀里撒娇,也或许会亲吻他的侧脸;那她是不是,也像她曾经那样逗笑过他?

落地窗边,粉色窗帘安安静静地垂着,谢昳胡乱地思索着,忽然就想起了张爱玲另外一本书里的一段描写。

她当年看的时候,只是觉得那段文字把一个女人的敏感表现得甚是到位,所以誊抄了几遍。

可如今那文字就这么一个一个地,从心底清晰准确地爬上来。

“深夜的汽车道上,微风白雾,轻轻拍在脸上像个毛毛的粉扑子。车里的谈话也是轻轻飘飘的,标准英国式的,有一下没一下。玫瑰知道,她已经失去他了。”

是吗?

是的吧。

也好。她这个人太过复杂,心里藏了那么多不见天日的东西,背着沉重又危险的包袱前行,本来就没有办法和他在一起的啊。

那又有什么好奇怪的,不是早就料到了,总会有这么一天,她彻彻底底地成了他的过往,而他彻彻底底地属于另外的人,属于一个能给他单纯快乐的简单姑娘。

谢昳忽然干脆利落地把头顶的墨镜往眼睛上一扣,指甲重重嵌进了手心里,而嘴角却扬起一丝笑:“哦,我大概是忙忘了吧。我今天只是路过,没有别的意思,一周之前的事情,是我的失误,你别当真。”

失误?

书桌后,江泽予听到她敷衍的回答,那颗悬浮了一整周、忽上忽下的心脏止不住地向下沉,像是掉进了某个深不见底的沟涧,又或者是被某个引力极大的黑洞所捕获,麻木酸疼之后,竟然短暂地失去了知觉。

是啊,他所有的惊慌失措和辗转反侧,他日日梦到的那个轻飘飘的吻,不过就是她的失误而已,又或者是在国外待了五年的谢大小姐眼里,不值一提的举动。

像这样给个甜枣之后再打的那一巴掌,才最是伤人。

江泽予忽然想起了刚刚看的视频里,她在亲了他之后还肆无忌惮地说要找个男朋友的场面,他当时只是气她开玩笑都伤人,这会儿才知道,她根本不是玩笑话。

他滞了片刻,认清现实般伸手按了按心脏的地方——原来从见面起,她就一直牵着他的鼻子走啊。

真是好样的,时隔五年,她的能力和狠心依旧不减当年。那他又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期待、仍旧对她抱有希望呢?

掺了粉尘的阳光从落地窗里照进来,江泽予逼着自己不再看她,淡漠闭了眼睛往后靠在椅背上,声音突兀地变得冷硬起来:“哦,是吗,既然如此,那就请谢小姐继续路过吧。”

他说罢,门口站着的人似乎是沉默了一会儿,半晌后轻轻“嗯”了一声,毫不留情地转身,抬脚往楼下走。

她走得不算快,一步又一步,稳稳当当的步子像是直直踩在他心里,每一步都踩得他血管炸裂、心脏骤停,就如同五年前的那个雨夜,她撑着伞离开,那脚步声就算在响彻的雷声之下,依旧清晰到让他痛彻心扉。

甚至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让他午夜惊醒的元凶都是那坚定的脚步声。

犹如午夜凶铃。

就算是离开,她谢昳也有本事让他不得安宁。

江泽予握紧拳头,红着眼睛把桌上的文件一把扫到地上,青色的陶瓷茶壶从木质杯托上摔落,猛地触碰地面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随即摔得粉碎。

那尖锐响声总算把她离开的脚步声盖得妥当,不用再扰人心神,亦是还给他一丝思考的能力。

这一点思考的能力,让他登时察觉出些不对劲。

她刚刚,在书房里,为什么要戴上墨镜?

片刻的怔愣后,书桌后面自暴自弃般发泄的男人忽地站起身,一把推开椅子开始狂奔。

他不顾因为奔跑变得模糊的视线,径直下了两层楼,终于赶在玄关之前拦下了即将推开门离开的人。

十二点整,楼上中世纪的摆钟开始敲响十二声钟声里的第一声,江泽予毫不犹豫地伸手握住谢昳的肩膀,不容拒绝地把人转过来,又抬起右手,一把摘掉她眼睛上盖着的墨镜。

谢昳咬着嘴唇,惊惶失措。

摆钟的声音一下一下,敲了整整十二声,不多不少,不偏不倚。

江泽予抖着手,用粗糙的拇指指腹温柔拭去女孩子通红眼角的那一滴泪,方才充斥心间的愤怒和不甘,此刻统统融化成了软和疼。

他是真的对她没有办法。

“昳昳,你哭什么啊?”

第24章

别墅一楼客厅亦是巨大的落地窗,就连玄关处也被阳光照得明亮, 谢昳眼睛上赖以掩饰的墨镜蓦地被摘掉, 骤然大亮的视野让她惊慌失措地偏过脑袋。

“……我没有。”

可那明显通红的眼角和男人指尖擦拭过的滚烫眼泪却骗不了人。

江泽予的一颗心顿时又酸又软,他忽然察觉到, 这是他认识谢昳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看过她的眼泪。

纪悠之从前总说, 她谢大小姐就是个铁石心肠的机器。

哪有这样的人呢?不管遇到什么事儿都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似乎从来没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事儿能让她半分上心。

他甚至说过,一众发小里面,形形色色的人都有, 有单纯洒脱如韩寻舟, 有心思深沉如贺铭,也有纨绔真性情如庄孰,但他唯独看不清谢昳。

这样的女人, 对别人狠, 对自己更狠,谁和她动了真情才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那个时候的江泽予在他说这话时不置可否, 他曾经一度觉得他比所有人都要懂她。

她会在吃饱中饭之后慵懒地躺在他腿上午睡,像只小猫一样轻轻蹭他的裤腿;也会在看完某些拍得很烂的电影之后皱着眉头糟心一个下午;更会在某些月影绰约的晚上,在公寓楼旁的路灯下偷亲他之后露出肆意又张扬的笑。

她不是他们眼里对什么都无动于衷的冰山, 她只是她。

所以, 在那段长达三年的感情里,虽然谢昳几乎没有对他说过诸如“喜欢”和“爱”之类的字眼,江泽予依旧觉得, 他在她心里和旁人是不同的,他看到的才是完整的谢昳。

可他今天忽然恍然,他其实也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眼泪——以至于现在见着了,他的心脏像是瞬间被陨石击中,慌乱心疼间全然不知所措起来,甚至根本难以思考她是为了什么哭。

江泽予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急忙将她侧过去的脑袋轻轻掰正,放低了语气生怕再惹哭她:“昳昳,到底怎么了?谁惹你不开心了?”

“你。”

谢昳眼看着装不下去,强忍着被人看穿的恼怒和羞意,直直瞪着他:“你惹我了。”

江泽予闻言怔愣住,极其仔细地回想刚刚发生的一切和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小心翼翼地试探加之没骨气地反省自己:“我……刚刚说话是重了一点,不该叫你继续路过;我还……嗯,我不应该不送你到楼下,更不应该……砸东西。”

他现在一点都想不到自己方才听她那般漠然又敷衍的说辞是何等心情,只她一滴眼泪,他就立刻缴械投降。

谢昳听他越检讨越离谱,抹了把眼睛,语气冷硬地跟他摊牌:“有女朋友了为什么不说?还是说,这是新的报复手段?行,我承认你是有一点点报复到我,但也就一点点……”

这回倒是江泽予愣住了:“女朋友?什么女朋友。”

毫无经验的江某人在这会儿福至心灵般反应过来:“你是说……meggie?”

谢昳从鼻腔里“嗯”了一声,脸上神情已经管理好,只泛红的眼眶没能一下子恢复:“不然呢?江总,以后我们就不要再见了吧,不管怎么说,我是你的前任,我想你女朋友也会不开心。”

她说完,丝毫不拖泥带水地推开他的手,转身就走。

江泽予心里简直把纪悠之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急忙上前两步又把人截住:“真不是,那是纪悠之他媳妇儿的朋友,学医的,说是带过来给我看看眼睛。今天我们是第一次见,我连长什么样都没有注意,医生吩咐我不能用眼。”

谢昳听他解释完,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忽然抿着唇角转过身“噔噔噔”上了楼。

待回到三楼书房门口,她指着落地窗前那整片的粉色窗帘问跟上来的男人:“我怎么不知道你喜欢粉色?还有书柜上这些书,我怎么没发现你还爱看张爱玲?书柜底下的这个梯凳,以你的身高用得着吗?还有,书桌上的医学人体模型。”

谢昳捏了捏手心,心里复杂的情绪蔓延开来,一双发红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看,问得很难堪:“喜欢粉红色、个子不高、爱看张爱玲的学医的姑娘,这个世界上哪有这么多巧合?这些,难道不都是你给你喜欢的人布置的吗?”

她本难以启齿,可心里复杂的情绪不断膨胀,便不得不找个宣泄口了:“既然这样,又为什么要在重逢之后一次又一次地招惹我?”

江泽予听到她的话,原本只觉得匪夷所思,可那几句似曾相识的问话让他顿时想起那天在车上,她醉酒后的挂——“是不是怕你那个身高一米六,爱看张爱玲,喜欢粉红色的学医的小女朋友,吃醋啊?”

他当时只觉得那句话前言不搭后语,以为她是酒后胡言乱语,这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她的想法和逻辑。

江泽予对照着时间线回忆了一下,总算得出结论——她大概是在那个采访里看到了他的书房,所以生出这样的怀疑来。

待缓过神来之后,被误解的恼怒一闪而过,接踵而至的则是莫名的松快和……无可抑制的狂喜。

再是没有经验,他也知道,一个女孩子会因为这种事情哭,代表了什么。

方才在书房里满心的郁气一扫而空,男人的嘴角没出息地上翘起来,垂在身侧的指尖不自觉微动,然而一张脸却反而装模做样地板起来。

“是,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你的话没错,这座房子里确实有许多东西,都是我给喜欢的女孩儿准备的。何止这些,还有更多的你没有看到,想看看吗?”

他说着,轻轻拽住谢昳的手腕,带着她往三楼的另一个房间走去。

谢昳听他毫不避讳地承认,承认完之后竟然还洋洋得意地向她炫耀起来,只觉得这人五年过去,竟然不可理喻到这般地步,于是边走边气笑:“江泽予,你他妈有病吧?”

她话音刚落,人已经被那力道带着走到了书房左侧第二个房间的房门口。

江泽予松开她,没有说话,轻轻转动门把手,推开那扇房门,指了指里头:“我给我喜欢的人布置的东西,都在这儿。”

谢昳怒气冲冲地一眼扫过去,宽敞的房间里三面都是透明的玻璃格状橱窗,每一个格子里都放着一只包包,各种品牌、包型应有尽有。看得出来归置的主人并不懂包,只胡乱地买回来一只一只供在里面,完全没有按照包包的款式、颜色、皮质等分类陈列。

尽管如此,柜子里的这些包却没有一只是普通的,不是某些品牌的高定或者联合限量款,就是早就已经停产的中古款式。

满柜子的包,实在是价值不菲,就连作为知名时尚博主、和各大品牌方合作频繁的谢昳,在离开谢家的经济支持后也很难肆意购买。

她看了眼那琳琅满目的包,气得深吸了口气——他这是想告诉她,他对现在的女朋友有多大方?

谢昳转过头,对眼前的人怒目相视:“江泽予,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幼稚?”

可她话音刚落,却注意到他背后、房间最左侧橱窗的顶端放着的那个包,是一个米白色的celine,品相完好,毫无使用的痕迹。她认出那只包是五年之前的早春新款,当时售价两万块左右。

那只包,是他们分手的那天,他送给她的那一个。

谢昳怔愣住,随即又转过眼仔细打量房间里其余的包。

第二排第三个,爱马仕稀缺喜马拉雅birkin手袋,她曾一见倾心,三年前曾在视频里提到说想要买回来收藏,却没有遇上合适的购买渠道;第三排第一个,她曾发过微博求购的lv家停产已久的中古包款,虽然价格和喜马拉雅差了一个零,但稀缺程度却能与之匹敌;第五排第四个,chanel去年出的限量款,这个她记得当时她仅仅是转发了官方微博……

这里面的每一只包,似乎都和她有关联,有的甚至她自己都忘了是否什么时候在哪条视频里提到过。

江泽予站在门口,看到她怔愣的神情,轻轻咳了一声:“书房里的那些布置是这栋房子原有的主人留下的,我只是懒得变动。”

这个小区的房子一向抢手,他几年前机缘巧合下才有幸购买到,当时心里或许还抱有一丝期待,期待逢年过节她回国、回谢家的时候,或许能在小区里见到她。

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巧合、自然的相遇。

可她五年里都没有再回国。

江泽予看着被满屋子的包包震慑住的谢昳,停顿了一会儿又压低了嗓音,无可奈何地说道:“昳昳,你别哭,是我不好,不应该让纪悠之带人到我家里来。但是meggie我确实是第一次见,她不是我的女朋友,更不是我喜欢的人。”

“这个房间里的东西,才是我给我喜欢的人准备的。”

他说着,那嗓音哑了半分,竟然显出些颓唐来:“你说得没错,我确实是很幼稚。我做过的最幼稚、最矛盾的事情,就是我明明恨你,却没有办法只是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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